在朐山縣城以西二三十里的武家莊以及周邊村落慰問完了依附自家的貧下中農,武大善人就在武誠昌的陪同之下,又一次上路了。
這一程就是二三十里,沿着官道浩浩蕩蕩的前行,越往東,越是能感到繁華熱鬧的氣息。
這是武好古第一次在開封府以外的地方過年節,不過他卻一點都不懷念那個仍然是天下首善的東京汴梁。
因爲在他看來,開封府是沒有未來的!哪怕他折騰出了一個北糧南運,可以稍稍緩解開封府爲糧所困的窘境,但是這座城市的向上空間,還是被周圍貧瘠的中原大地和日益淤塞的運河體系給限制住了。
更不用說在汴梁以北幾十裡外,還有一條早就成爲地上懸河的黃河,隨時可能失去控制,氾濫而來。
所以在武好古的心目中,他早就把臨近大海,交通便利,而且靠近江淮大糧倉和徐州煤鐵之都的海州當成了故鄉。
天涯鎮就在眼前了,和朐山縣城並列的新建的高大城垣,在西曬的日光下顯出了黃金的顏色,給人一種繁華富麗的感覺。
通往天涯鎮和朐山縣城的官道上顯得繁忙,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營造出了一副生機勃勃的景狀。
武好古騎着馬,和騎驢而行的武誠昌緩緩前行,他一邊呼吸着有些陌生的,混雜了鹹腥氣味的空氣,一邊又有一種歸心似箭的衝動。小別數月,不知海州家中的兩位孕婦怎麼樣了?奧麗加快要生了吧?潘巧蓮肚子裡的寶寶也應該會動彈了,也不知道她這次能不能如願生個兒子?
還有家裡面兩個已經會調皮搗蛋的小傢伙,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惹潘巧蓮生氣?
想到家人和孩子,武好古心中就溢滿了一種甜蜜的感受,同時也更迫切的想將海州這座東海之濱的城市發展壯大起來。
在將來的亂世中,海州纔是自己和家人們的避風港灣啊。
距離天涯鎮的西關城門越來越近,武好古就有一種遊子歸巢的疲憊。一旁的武誠昌卻是笑得燦爛,眼中閃爍着幸福。
他的家人也住在天涯鎮上,有一棟非常不錯的“石庫門”小院,兒子們都在鎮上的海州書院唸書,不僅學文而且習武,教書的先生們不是蘇東坡的徒子徒孫,就是西門家、慕容家精通武藝的教頭。
他們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
“七叔,西關城門口是怎麼回事兒?”
武好古的聲音打斷了正在憧憬未來的武誠昌的思緒,武老頭順着武好古手指的方向一看,原來是西關城門口立着的幾個告示欄前,正簇擁着不少人。
“那是有人在看天涯鎮的告示欄。”
“告示欄?”武好古愣了愣,“怎麼回事兒?我離開的時候好像還沒有這個呢。”
“是兩個月前才立起來的,”武誠昌道,“是一家名叫《天涯旬報》的報紙先在天涯鎮的三座城門內外樹立告示欄,並且將自家的報紙貼在上面供人免費觀看的。後來雲臺學宮《雲臺學報》也跟進,同樣樹立了告示欄,最近好像又有不少海州的士民把自己寫的文章也貼在那些個告示欄上了。”
“自己寫得文章貼在告示欄上?這不成了大字……”武好古自言自語說着就從馬背上翻了下來,把繮繩丟給了個隨從,自己快步向擺在城門口的告示欄走去。告示欄前擁擠着不少人,擋住了他的去路,武好古正想叫隨從的武士來給自己開路的時候,突然聽見有人正在大聲議論。
“花滿山那廝不過是一介奸商,怎麼能做得了天涯鎮的鎮長?我看呂秀才的文章說的對,天涯鎮必須得選個士子出來!”
“花鎮長不是武客省的人嗎?有武家、吳家、西門家、慕容家還有云臺學宮的支持,怎麼選都是人家啊!”
“那也不行,花滿山是商人,怎麼服衆?如果東坡先生的門徒來做鎮長,那麼大家也沒話說。”
“也不行,呂秀才的文章上說了,根據《天涯士約》,鎮長應該公推,不能私相授受。”
“公推?怎麼個公推法?”
“自是該和藍田呂氏鄉約中規定的一樣,士民相聚一堂,公推公議,不能讓鎮老會關門密議……”
這是怎麼回事?
這是有人在鬧事兒?他們要反對自己的屬下花滿山?而且還想在天涯鎮上搞勞什子公推?想怎麼推?
還有,這個呂秀才是什麼人?聽着怎麼那麼耳熟?難道也是大儒嗎?
武好古聽得都有點呆了,一時間竟忘記去招呼隨從來給自己開路了。
……
“子厚,還是你厲害,一篇文章就在海州攪動起風雲了。”
“哈哈,望之,你這是在誇我嗎?我可是能攪動天下風雲的人,現在只能在海州和晚輩嬉鬧,而且還不敢用真名。”
武好古大概做夢都不會想到,呂秀才竟然是章惇的“筆名”,那篇在天涯鎮上掀起風波的文章,原來是章惇的手筆。
其實從《天涯士約》開始討論擬定的時候,章惇就在浦園內冷眼旁觀了。他的身份自然不合適去參與“士約”,可是他的眼光還是在的。一眼就看穿了所謂“士約”的本質就是金錢操縱下的商紳自治!真正說了算的並不是士,而是士商!也就是橫跨官商兩界的存在!
現在正在浦園裡面和章惇一起喝茶聊天的是呂嘉問,他剛剛從自家的“呂氏石炭場”回來——因爲有東南六路發運使的照顧,這座石炭場很順利的就開了出來。徐州那邊的“煤老闆”們都很好說話,答應了賒賬,而海州這邊的亭戶(鹽戶)、小火(私鹽戶)也都很爽快的給“呂氏石炭場”預付了貨款。至於石炭運輸也不是問題,自有在秋季運河封凍前南下的綱商低價幫着運送到海州,甚至有不少綱商因爲仰慕呂嘉問高尚的品德,連運費都不收……
總之,短短几個月時間,呂嘉問的“商業奇才”就經過了實踐的檢驗!
而手頭有了不少閒錢的呂嘉問,就和章惇聯手辦起了《天涯旬報》,主打的是第一手的開封府消息,包括朝廷的非絕密消息!
因爲消息的準確和及時,使得《天涯旬報》迅速崛起成爲可以和《雲臺學報》分庭抗禮是海州大報。
而在《天涯旬報》發展起來以後,章惇則在建中靖國元年的最後幾天,以“呂秀才”的名義在《天涯旬報》的天涯鎮的告示欄上刊登文章,把攻擊的矛頭指向了天涯鎮鎮長花滿山。
“子厚,”最近發了財,心情顯得不錯的呂嘉問笑着問,“等你把花滿山趕下了臺,想讓誰去做鎮長?”
章惇笑着搖搖頭:“誰當鎮長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有人知道,現在官府支持的人選,在《天涯士約》之下,都敵不過武好古和雲臺學宮支持的人了。”
呂嘉問輕輕點頭,同意了章惇的分析。《天涯士約》的遊戲規則可以說是雲臺學宮定的,走的就是“紳商共治”的路線。其中的“紳”不僅有貶官及其家屬中的男性士子,還包括了雲臺學宮的老師和學生。
這樣一來,無論採取什麼辦法推選鎮長,天涯鎮肯定會落在武好古和雲臺學宮手中。
呂嘉問想了想,問:“子厚,你是說曾子開會推人去選?”
“怎麼不會?”章惇冷冷一笑,“你莫不會以爲曾子開對眼下天涯鎮被豪商壟斷的局面非常滿意吧?”
“說得也是!”呂嘉問拈着鬍子,“士人之約本來應該是士人做主,怎麼能讓商人蔘與呢?”
……
“老爺回來了!”
一聲發喊,讓本來就熱熱鬧鬧,紅紅火火的武家臨海莊頓時沸騰起來了。
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九了,除夕就是明天,後天就是正月初一。雖然武好古不在家,不過在潘巧蓮這個主母的安排下,各種過年該預備的東西,都已經預備停當了。還讓人去鬱州島上接了蘇東坡、黃庭堅、米友仁等人還有他們的家眷到了天涯鎮,就等着時候一到,大家一塊兒喜迎新年了。
可是武好古卻遲遲沒有抵達——昨天就有跟隨武好古的西門家騎士到莊上報信,說是“元首已經到了武家莊”,算行程,今天怎麼都該來了。怎麼到了天將黃昏還沒有來?
就在潘巧蓮焦急起來的時候,終於有人喊着“老爺回來”了。潘巧蓮也顧不得有孕在身,馬上就站了起來,在兩個丫鬟的攙扶(其實根本用不着)下,飛快地迎了出來。纔到二門,就看見風塵僕僕的武好古笑吟吟的出現在了眼前。幾個月不見,武好古看上去多了幾分風霜,臉上也有些鬍子拉碴的了。
不過一張讓人顯得俊朗的面孔上,卻是溢滿了燦爛的笑容,看來界河之行還是非常順利的。
“官人……”潘巧蓮叫了一聲,武好古已經快步上前,拉住了她的玉手,四目相對,就這樣過了一會兒,才聽武好古笑着說:“終於回家了……十八,你還好嗎?肚子裡面的娃娃可踢你了?奧麗加呢?她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