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雲臺學宮界河分院出來時,已經是華燈初上,無數星辰在天空上閃爍。
騎在馬上往沿海市舶制置司走,蘇轍還在想着方纔雲臺學宮論道樓內的辯論。
不是他和別人辯論,而是他在聽別人辯論。是雲臺學宮裡面的幾個教授運用《理性論》和《實證論》的原理,就幾個“光學”的問題進行辯論——“光學”也和“形學”一樣,是雲臺學宮中新產生的幾門學問之一。
“光學”的產生,是因爲武好古“發明”的望遠筒引起了許多才從學宮通材科畢業沒多久的教授們的興趣——物體的影像爲什麼可以被兩塊凸鏡放大?爲什麼會變成倒立的?陽光爲什麼可以被凸鏡增強?增強的陽光爲什麼可以引燃紙張?使用望遠筒到底可以看多遠?爲什麼會有站得高,看得遠的現象?還有人用望遠鏡觀測了天空上的月亮和星辰,發現月亮上坑坑窪窪的……
一大幫教授們用“凸鏡”進行了各種各樣的實驗,並將實驗的過程用盡可能詳細的文字和草圖記錄下來,然後進行了各種各樣的解釋和推理……有些推理是正確的,有些是錯誤的,有些則是腦洞大開的奇思妙想。
總之,蘇轍真的聽不大懂,但是又覺得這幫年輕人說的事情好像很有道理!不僅說的有道理,還進行了各種各樣的實驗,以證明自己的道理是正確的。
他也想指出那些年輕人正在鑽研的是“奇伎淫巧”,是不值一提的小道。但是終究忍住沒有說出來,因爲他發現所有的教授們都帶着寶劍,看上去就很會以理服人……只是在返回沿海市舶制置司的途中和米友仁,還有他的兒子蘇適提及了自己的看法。
結果卻被自己那聖人書讀的不咋地的兒子蘇適提出的一番“真理邪說”給難住了。
“父親啊,光學怎麼會是不值一提的小道和奇伎淫巧呢?光產生熱、熱產生火,光和熱乃是萬物本源之一啊!如果天上沒有了光,那麼世間萬物還能生存嗎?如果萬物都不能生存了,道德還有意義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所以探究光的學問,絕不是在鑽研小道,而是在探究大道、天道、萬物本源之道!
《禮記.大學》不是說要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嗎?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
好嘛,實證主義,理性主義一起股腦的都砸出來不說,還拉上了《禮記.大學》,真讓蘇轍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根本說不過兒子!就算“格物致知”另有他解,但是光爲萬物本源這個不能不承認啊!
而在不知道該怎麼駁倒兒子的同時,蘇轍還發現了另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
對“光學”這種“本源”的研究,很有可能會在將來成爲當今的儒學體系,發生劇變的一個突破口——因爲沒有人能真正把道德凌駕於光之上。沒有光,連人都不會有,也不會有三皇五帝,也不會有周公孔子,還論什麼道德?還克什麼己,復什麼禮?當然也不會有孝子忠臣了。
所以對自然本源的研究,是天然高於對“仁”的追求。而“道法自然”之說,實際上是老子、莊子的衣鉢,雖然儒家也吸收了這種觀點,但是因爲沒有探索自然本源的方法,所以道家只能無爲——順其自然。而儒家則是迴避——以“仁”爲核心,尋求修身治國的“大道”,而“仁”的高度始終沒有辦法和自然相比,這也是儒家會在佛教傳入中原後遭遇危機的主要原因。
原本由二程等宋朝大儒開創的理學,融合三教思想,將天理和道德完美的融合在了一起,創造出了一套可以對抗佛教的思想體系。
可是武好古這個惡儒居然尋到了探索自然本源的方法,這種方法雖然能用來批判諸天神佛,但同時也會造成儒家本身的大分裂!
一部分儒會恪守“求仁”的核心,並且將個人道德無限拔高。一部分儒則會高舉起探索自然的大旗,以自然本源爲儒家的根本大道。
更糟糕的是,在蘇轍的哥哥蘇東坡的主持下,《實證論》已經變成了顯學,要在下一場科舉大比之中出題考覈了!
而下一場科舉大比的發解試,在明年秋後就要舉行了!
……
“除了奇技淫巧和歪理邪說,就是武藝兵學!這都是造反的學問啊!哪裡是讀書人應該學的?”
“圖謀不軌!簡直就是圖謀不軌!”
“是啊,樞相,就憑雲臺學宮中所授的課業,就能參武好古一個圖謀不軌……準能一舉將此奸佞給扳倒了!”
同一時間,張康國和林攄,已經帶着自家的幕僚隨員回到了下榻的沿海市舶制置司衙署。因爲西夏降伏喊爸爸的消息傳來,界河商市這邊的和談暫時停止——雙方都得向上請示啊!所以張康國和林攄這幾天也在界河商市各處閒逛,他們都是讀書人,最感興趣的當然也是雲臺學宮了。
不過他們沒有去聽雲臺學宮教授們的辯論,而是去參觀了博士科的教學。
一番參觀之後,所有人,包括張康國和林攄還有他們的幕僚們,都覺得大大的不妥!
武好古設立“博士科”的最初目標,是爲了培養儒家傳教士。不過在發展的過程中,博士科中的軍事課程越來越多,水平也越來越高。
由於武好古參與了對西夏的戰爭以及契丹“大軍壓境”所帶來的推動力,讓雲臺學宮界河分院大幅提高了博士科的軍學教育水平,除了騎兵課程之外的各種軍事課程,幾乎和騎士學堂無二了。
而在一批參與和指揮了御前三直軍和新府兵作戰的“界河系”軍官大量進入學宮(包括騎士學堂)擔任教職後,學宮博士科和騎士學堂又新開設了“工兵”、“火器”、“機宜”三門新的課程,而且還成立了軍學研究務,專門進行軍事科學和戰術方面的研究。
聽着自己的幕僚們七嘴八舌說着武好古的壞話,知樞密院事張康國卻面無表情,只是捧着茶湯在那裡有一口沒一口的飲着。只到衆人都說得口乾舌燥,不再言語了,才扭頭看了一眼林攄。
“彥振,你怎麼看?”
林攄這時手裡正捏着一本《工兵學總論》藉着燭光在一頁頁翻看。聽到張康國的提問,才合上了《工兵學總論》,輕輕嘆息:“不錯啊,不錯啊!”
“怎地不錯?”張康國問。
“這書不錯!”林攄笑道,“武好古的確是有實才的,《實證論》、《理性論》、《形學》、《工兵學》,都是可以傳世的學問啊!”
“可以傳世的學問?”張康國拈着鬍鬚,低聲沉吟,“如果朝廷下詔毀禁呢?”
林攄搖頭道:“如今天下是南北二朝,朝廷的大詔能到遼國?
況且,誰來做這個鼓動天子焚書坑儒的惡人?如果真學毀不了的話,惡人就要遺臭萬年了!”
“彥振,你贊成武好古的學問?”張康國看着林攄問。
林攄是蔡京的心腹,也是以實幹聞名的。他是個官二代,靠父蔭入仕,本人卻沒有中過進士。能夠爬到今天的地位,一是靠蔡京提攜,二是確實有點能力。身爲辦事的官,自然能看出武好古的道理是真的。
不過林攄還是搖了搖頭:“學問是真的,可人卻是邪的!”
“這如何說?”
林攄笑道:“武好古不是好人啊!不是早就有人說他是個惡儒嗎?此人終究是個大商,唯利是圖,見利忘義,還有點無君無父!”
“無君無父?”
林攄道:“界河商市不就是無君無父?大權歸於元老院,所謂元老院其實就是個商會。商會替代了民之父母,不就是無君無父嗎?可是武好古這麼幹,卻也將參加元老院的一幫人給綁上了賊船。”
張康國連連點頭,官是他大,但是看問題卻是林攄更加通透。
武好古的道理是真的,人卻是邪的!
真的道理肯定會傳承下去,而邪惡的人,卻又很難消滅……因爲武好古讓太多的權貴豪門跟着一起發了大財。不僅有大宋的權貴,還有大遼的權貴,牽一髮而動全身啊!
“而且,”林攄接着說,“現在大宋可不止一個界河商市,還有京東商市呢!樞相有沒有發現海州那邊在悶聲發大財嗎?章子厚、曾子宣、呂望之和紀憶之這些人都特別安靜嗎?”
被林攄那麼一提醒,張康國也覺得有點奇怪了。前一陣朝裡朝外不少人建議要取消界河商市的自治之權,還有人建議要徹查商市有無通遼。可是在這波風潮中,本來和界河商市好像仇敵一樣的京東商市一派卻集體噤聲。連京東商市支持的旬報上也不說一句界河商市的壞話了!而蔡京也因爲得不到新黨中章惇、曾布兩派人馬的支持,也就無法進一步對界河商市下手,只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