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商人有錢,這一點不用楊士鑲明說。
山西的問題只有一點,那就是思想保守僵化,按照道理,做生意的人思路應該是靈活的,可山西商人在大清的白銀帝國着佔據首位太久,他們根本不願意有任何的變化。
另外,山西商人窖銀的問題也太嚴重,政斧三令五申,要求居民將手中白銀兌換成清圓,或者辦理貴金屬儲備憑證。
山西商人很厲害,愈發感覺到亂世可能來了,他們就越加瘋狂的窖銀,根本不辦理憑證。
晉商喜歡講祖制,喜歡講規矩,這是好事,可他們自己卻被規矩給束縛住了。
或者說,他們太狂妄。
胡楚元這次來山西是很隱秘和低調的,事先決定要見誰,他都讓楊士鑲提前安排着。
車到了山西巡撫衙門,他就和楊士鑲一起進入後院的西花廳裡,剛到了門外,裡面等候着的人已經紛紛出來迎接。
人羣中,還有一位八十三歲的老先生,穿着清朝二品官員的官服,帶着一品紅寶石頂戴。
他不是別人,正是喬致庸。
喬致庸真的很老了,臉上有着太多的老人斑,滿頭銀髮也顯得過於稀疏,眼神渾濁,不過他的聽力還不錯,身體也算硬朗,平常走動的時候也不需要人攙扶。
模糊的見到胡楚元的身影,喬致庸就走在前面要領着別人一起參拜。
畢竟是這樣的老先生了,胡楚元快步走上前,扶着他,此次要密會的十幾個人中,胡緘元、葉同光、陸三元、李宏齡也都在場。
要談山西的經濟問題,沒有他們是談不了的。
一羣人坐下來,胡楚元讓喬致庸就坐在自己右側的次席,掃視了大家一眼,特別是看了看喬景儼、渠本翹、常立訓、曹中裕這些人。
這些都是山西商界的大佬,他們倒是好對付,難對付的是平遙、介休、太谷、祁縣、平陽的那些商人鄉紳。
在山西,地方鄉紳就是商人,商人就是地方鄉紳,極難對付。
在心裡稍加醞釀,胡楚元便和喬致庸道:“喬老,我這一次將大家都召集過來,正是要談一談山西的建設。山西是個好地方,煤鐵資源豐富,政斧勘察出來的數據是非常喜人的,想要將山西建設成一個重工業基地。技術和設備上都不是問題,眼下的一個問題是投資。”
喬致庸聽的很清楚,只是年紀大了,想問題比較慢。
過了片刻,喬致庸才和胡楚元答應道:“首輔大人,您放心,錢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胡楚元笑着,卻道:“錯,錢是一個大問題。我這裡要說的錢不是投資重工業的錢,就算諸位不投,別人也能投資。關鍵的問題是首先要在山西搞好的農業的建設,這些年,政斧是出了點錢,但還遠遠不夠。我想請各位幫幫忙,一起經營地方的農業,大家一起出錢出力!”
渠本翹則答道:“大人,您放心,我們渠家不敢說富,但也願意盡心盡力爲朝廷效力,此事嘛,我們渠家願意捐資三百萬清圓。”
一聽這話,其他人也匆忙要捐錢。
胡楚元卻擺了擺手,道:“我不要你們捐錢,捐得了一時,捐不了一世。我要你們把山西農信社給我認認真真的辦起來。你們要是搞不好,那就讓給別人搞,別人要是也搞不好,那我就出兵把山西的土地都拆散了,挨家挨戶的分田,每家十畝地。別看我現在還和曰俄開戰呢,把我逼急了,七八萬人的部隊還是抽的出來的。你們把話給我傳回各地,告訴那些地方的鄉紳富紳,我沒有時間跟他們耗,三年之內,我要在山西搞出大農業經濟的成果,山西至少要有100萬戶的富農。”
說到這裡,他就忽然一看旁邊的楊士鑲,怒道:“楊士鑲,你給我打足二十分的精神,誰繼續掐着土地不鬆手,還敢給我私種鴉片不報稅,一律查抄,從嚴打擊。”
楊士鑲當即起身,上前一步道:“是,下官領命,必當從嚴查處。”
胡楚元續道:“你先查好私煙的事,然後就查窖銀,誰家不登記不註冊,一律查抄沒收。”
國內的貴金屬管制法是很嚴格的,黃金、白銀一律不準作爲貨幣流通,市面上只准使用政斧貨幣,私人持有黃金、白銀超過一定數量必須要登記,根據黃金數額還要長期納稅,持有白銀是不用納稅,但也必須登記。
在江南和直隸地區,金銀管制一直執行的很嚴格,到了西南地區就有點亂,那主要是民族問題,可在山西,亂的更加離譜。
胡楚元此前都沒有精力管一管山西的問題,就先讓楊士鑲出任巡撫,暗中做好準備,如今他要拉開山西大投資的序幕了,自然也要隨之整頓山西市場和投資環境。
聽着胡楚元連續的幾道緊箍咒,喬景儼等人都是一陣害怕,窖銀窖的是子孫錢,不能不窖,這是祖上的規矩。
不過,窖銀倒不是什麼大問題,大家互相傳個聲,把銀子都先存到晉商銀行、通商銀行兌換成清圓躲一躲風聲即可。
分土地就是個麻煩事。
看起來,還真的要分呢!
胡楚元現在強制推行的就是一種富農經濟政策,但他不強行剝奪別人的土地,而是用稅法和農業補貼來讓市場自行完成這一變化。
不過,山西這個地方得下點真手段。
山西商人買田的現象是非常嚴重的,這是這個時代所有中國人的共同問題,只要有點錢了,總還是想着要買些田地租出去給人種,坐收租金。
這筆錢的收入或許不高,好處是穩當,做生意的風險就太大了,萬一子孫經營不好,至少還有幾千畝的良田可以耕種。
胡楚元則提出另外一種觀點,那就是一個地主的消費力未必比十個富農家庭的消費力強,中國工業要發展,富農經濟必須首先要發展。
當然,在他提出這個觀點之前,胡家持有的那些大面積的土地也早就通過中信社消化了。
現在的胡家,名下沒有一畝地的農用田。
今天,胡楚元既然已經到了山西,他就不會空着手回去。
他也不急着說話,默默的喝着茶,等候喬景儼等人給一個答覆。
大家都在沉默着,誰也不說話,胡楚元是不着急的,喬景儼、渠本翹這些人卻淌了一身的冷汗,如今坐在這裡的不是當年那個江南首富了。
當年都還是商人,只不過是胡楚元更有錢。
如今呢,胡楚元已經是這個帝國的首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錯,根本就是四萬萬之上的第一人,別無分號旁家。
此時,大家都目光都看向了喬致庸,希望他能站出來說兩句話,或許還能有緩和的餘地……現在已經不是讓市場自行轉變了,胡楚元這一次是硬壓着山西各地鄉紳放棄手中超標的土地。
八十三歲的喬致庸看似老邁,心裡卻依然精明。
他悄然一擡那渾濁的眼珠,看了看眼前那些人,道:“此事啊……大人說的對。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咱們百姓自當得按朝廷的法度做事,何況此事利於天下人。凡事不能兩全,我等既要佔據田產之利,又要興國辦廠,焉能兩得其美?況乎,宰相之家皆不能免,我等豈可造次?”
聽着這話,胡楚元在心裡暗暗稱讚,喬致庸不愧是喬致庸呢!
凡事不能兩全!!!
這個話說的再好不過,既想要做大地主,又想要做大資本家,天底下沒有這樣的好事。
喬致庸是真正的晉商領袖,德高望重,他一開口,大家就知道……這個事情已經定了,各家回去就想辦法賣地吧。
喬致庸這卻又和胡楚元道:“首輔大人,如果老朽沒有記錯,朝廷前年頒佈《土地經營管理法》中有明文細規,凡每戶有田未超過45畝,均人不過7畝5分,則糧稅優待二釐。如果天下各戶都不滿45畝田,朝廷糧稅豈不是大折了兩成?”
胡楚元微微點頭,和喬致庸道:“喬老,你這個算法差不多也是對的。我也不瞞您說,這個《土地經營管理法》以後還會有一些修改的餘地,關鍵取決於政斧對富農標準的設定。就目前的經濟發展水平而言,我們認爲如果全國70%的農戶都是富農,也就是每個家庭有三到四個勞動力,田地持有量在30畝左右,老百姓的市場購買力至少就能翻一番,那中國的鋼鐵廠、煤礦、機械廠、紡織廠的總產值都可以向上翻一倍。”
喬致庸一邊聽着,一邊默默點頭,道:“首輔大人高論。不過,田地是我們山西人的根本,這麼些年,咱們山西鄉紳們爲朝廷出力也不小,不知道朝廷能否略有寬待?”
胡楚元聽出了喬致庸的意思,卻道:“沒有,天下都一樣。別說山西人和河北人沒有差別,就算是滿人和漢人也沒有差別,漢人和回人更沒有差別。”
喬致庸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年紀大了,在這些個事情上也看得淡了,想了想便道:“那也作罷吧。”
頓了頓,他又和胡楚元說道:“眼下朝廷和三國開戰,我等身爲一方富紳,自當要爲國出力,首輔大人動身之前,老朽已經通過各家各戶出錢捐納,願意捐資三千萬清圓抵用軍費,還望首輔大人和朝廷能夠笑納。”
他說這話,家中幼子喬景儼就取出一份匯票,要呈遞給胡楚元。
胡楚元卻道:“喬老……各位,大家不必依照舊例辦事。如今是君主立憲的時代了,政斧不爭民利,即便是我們胡家也沒有捐納軍餉。大家如果有意報國,踊躍購買國債即可。國債也是一種很穩定的債務,政斧去年的歲入是10.7億清圓,以十年爲期償還國債,加上政斧持有的官股資產,至少可以承擔70億的總軍費和國債。大家出資購買國債,同時也可以將國債抵押在銀行借貸一筆錢繼續運作經營。國家有錢打仗,大家仍然有錢做生意,這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聽着這話,喬致庸不免有些感嘆,道:“時代鉅變,首輔大人的新政令老朽耳目一新,如今國力豐厚至此,這都是首輔大人的功勞啊。”
“是啊!”
其餘的晉商們也紛紛附和,一起拍着胡楚元的馬屁。
胡楚元挺平淡的點着頭,過了片刻才和喬致庸道:“晉商是天下商幫之首,持有北洋銀行和北洋商行,又有晉商銀行和山西銀行,其餘票號還有不少,應該多替國家出力,多向民衆銷售國債。我還是那個觀點,一元救國,只要老百姓每個人都能買幾圓的國債,咱們就能和外國人打到底。”
喬致庸微微頷首,道:“首輔大人放心,大德豐票號和北洋銀行首先買下三千萬清圓的國債,老朽個人再出資一億清圓,傾家蕩產的買國債,支持朝廷與外國列強開戰,不勝不休。”
“好!”
胡楚元沉喝一聲,心裡頗是高興,隨即就看向其他各家。
晉商有八大家,不過,這些年裡排號第一大肯定是喬家,胡楚元當年轉手出讓北洋銀行和北洋商行,喬家罄盡所有家當才盤購下來,在兩者中的持股比例都超過40%。
如今再一算家底,喬家就遠勝常渠侯亢四家,資產早已過數億,其餘四家如果不是當年和喬致庸一起聯手入市買下北洋系的資產,現在和喬家的差距只怕是更大。
等胡楚元逐一看過去,常渠侯亢四家也紛紛承諾購買國債,大力銷售國債。
各家一合計,這已經賣出去三億清圓的國債。
敲打着這個數字,胡楚元心中感嘆,山西商人們還是很有點錢的,不過……和徽商、粵商確實不能比了。
談完國債的事,胡楚元重新將話題引回山西農信社上。
談到了這裡,胡緘元才忽然開口,和喬致庸等人道:“諸位,算上山西農業合作社的歷史,農信社成立至今也有二十年了,可也一直沒什麼成績,聯營土地是佔了山西的小半壁江山,成效卻不大。這麼着吧,咱們中信社願意按照每畝田40清圓的保底價格統購土地,吃下農信社。”
聽了這話,喬致庸不說話,常立訓等人則低頭喝茶,沉默不語。
什麼叫陽奉陰違,這就叫陽奉陰違。
他們覺得自己已經出資購買國債了,朝廷也就犯不着再在土地的問題上和他們糾纏,可沒有想到……胡家這麼狠。
這一刻,胡楚元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低着眼簾,手裡拿着茶盞兒,輕輕的颳着茶湯沫兒。
每畝田40清圓的保底價是他和胡緘元事先就商量好的,以山西省的田地素質,這個價格已經算是很公道了。
如果那些富紳們不樂意,那就只能說明一件事……這幫人根本就不打算將手裡持有的土地讓出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