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實務派的起源

出乎胡楚元的意料,左宗棠並沒有因爲他口出狂言而訓斥他。

過了片刻,左宗棠竟然漸漸平息心中的怒意,非常平靜的和胡楚元問道:“你有沒有好辦法呢?”

胡楚元道:“那就要解決問題的根本。”

“哦?”左宗棠不免有些好奇,問道:“那你覺得該怎麼解決?”

胡楚元道:“說起來很簡單,只是做起來難。當今天下有四萬萬人,種地的農民至少有三億五千萬,餘下的纔是商販工匠和官吏兵丁,要想提升國勢,那就要讓這三億五千萬農民都變富。譬如說,引進良種,推廣新棉,推廣新桑新茶,修水庫,開渠道。等他們變富有了,商販自然更富,朝廷無需加稅,賦稅也充足可用。”

左宗棠難免有些不屑,因爲類似的話,他已經聽說了幾千遍,便道:“果然是說起來簡單,做起來難。”

胡楚元卻道:“其實也未必就真的有那麼難,我原先已經和中堂說過了,等江南商行的利潤穩定了,我就會建農學館大量培養精通農桑之才,再在江南五省圍繞着茶絲兩業籌建一家江南農業合作社,向五省農戶提供小額的低息貸款,鼓勵他們買新種,勤耕種。朝廷無錢投資地方,那就由江南商行貸款給各府衙門興辦水利,修渠修路,再修水庫,旱時放水,澇時蓄水,短則三四年,長則十年,江南五省必定會變一番模樣,賦稅之強,勝過往年一倍有餘,那時候還用額外加稅嗎?”

這番話,左宗棠確實是大略的聽過一次,可他當時認爲胡楚元不過是一時的念頭,即便有所投入,那也會是很有限的一些錢,杯水車薪。

現在再聽一次,他才知道胡楚元早已是胸有成竹,江南商行不過是救國圖強的第一步,此後還有更多的計劃。

想到此處,左宗棠也忍不住拍掌讚歎道:“原來如此……奇才焉可輕出,此乃天下之大幸也!”

奇才焉可輕出,此乃天下之大幸也!

能夠得到左宗棠如此程度的誇讚,任何人都會很興奮。

胡楚元也很開心,他笑一聲,和左宗棠續道:“中堂,我這個計劃雖然好,卻只能救江南五省,此外還需要中堂和何大人的鼎力支持。”

左宗棠頷首輕笑道:“此事不用你來擔心,只要你真心圖強國力,老夫可以逐漸讓江南商行的影響力擴展到其他省。以你之才,只是經營生意就太可惜了。眼下你先努力經營好江南商號,做你承諾的這些事,待你的丁憂之期一過,老夫必當鼎力向朝廷保薦你。”

胡楚元拱手笑道:“多謝中堂!”

左宗棠則道:“老夫觀你所學,遠非經史之識,你不妨和我說說,你是從哪裡學來的這些想法,這些念頭,等老夫回到江寧,閒暇之時也可以自己研習。”

胡楚元想了想,道:“一半是看書學來的,另一半則是自己想的。若是中堂也要看幾本奇書,那我就推薦兩本!”

左宗棠好奇的問道:“哪兩本?”

胡楚元道:“英國人亞當斯密的《富國論》,德國人克勞塞維斯的《戰爭論》。這兩本書在國內都沒有譯本,只有原文,或者都是英文版,中堂可以找幾個精通英德文的人翻譯成漢文。”

左宗棠半信半疑,問道:“你覺得這兩本書比之《論語》可有長處?”

胡楚元想了想,道:“不能這樣比,我推薦的這兩本雖然是洋書,卻很實用,說的道理更簡單。再者,《論語》出時哪裡有洋人,又哪裡有蒸汽機?時代總是在不停變化的,如果守着經史就能強國,朝廷何至於有今曰?”

左宗棠啞然。

想了想,他道:“老夫明曰就要走了,難得今夜習習,也沒有什麼事情,你就和老夫隨便說一說那兩本書裡的道理,免得老夫回去苦看不懂,偏偏無人可問!”

“也好!”

胡楚元點了點頭,就從《富國論》說起。

他在上海讀英華書院的時候實在是太閒,還真的將這兩本書的英文版拿出來讀了幾遍,既鍛鍊了英語閱讀能力,也漲一漲知識。

他就挑出《富國論》中的一些基本經濟原理和左宗談閒聊,時常也會超出《富國論》的範疇。

他的這套經濟理論是很簡單的,想要國家變富,首先就要有資本的增長和流入,茶葉和生絲出口就是中國目前最應該力保的事業,不僅不該收重稅,反而要收低稅,因爲保住它們就是保證了源源不斷的白銀流入。

胡楚元的思路很清晰,瓷器、茶葉、生絲是中國人最擅長的三項世界級產業,如果連擅長的事情都做不好,不擅長的事情又怎麼能做好,即便做出一點成績也沒有多大的用處。

所以,想要真正的挽救中國,首先還是要在這三大產業上用足功夫。

持續穩定住目前的白銀流入規模,國內資金就會更加充裕,市場擴大,自然有條件投資機械工業。

中國目前的情況不太一樣,其次要考慮的問題還不是投資洋務,而是如何將不斷流入的白銀轉化爲國家賦稅和收入,國家賦稅不能直接都給朝廷,盡力留在各地總督手中,用於購買軍火,訓練軍隊。

解決了這兩個問題,中國纔有空間來考慮民族工業的問題。

即便是開始考慮民族工業,也不該優先考慮輕工業,中國的情況還是太獨特,得先有步驟的發展軍工業。

繅絲廠、染絲廠、茶廠、棉紗廠、紡織廠、麪粉廠、糖廠、造紙廠……這些可以搞,但不能急。

民族工業不是那麼好發展的,中國有4億人口,可這裡面的3.5億人口都是無購買力的低保戶,剩下的5千萬人口的購買力也很有限。

所以,培育市場仍然是任重道遠的事情。

軍工業反而有着很充足的市場空間,發展軍工業也要比發展輕工業容易,關鍵是怎麼搞……究竟要如何搞,他心裡也有充足的想法和辦法。

聽胡楚元這麼細緻的說完,左宗棠心中忽然像是找了一個答案,他忍不住的和胡楚元感嘆道:“很多時候,老夫也是灰心無奈的,眼下只想穩固好湘軍的這盤棋,其他的就不多想了。現在看來,其實一切都還有救。”

頓了頓,他又和胡楚元道:“西學爲用,中學爲體……怕是一句謬論!”

胡楚元倒是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就他來說,單方面的完全推崇西學是不合適的,中國人畢竟是中國人,幾千年傳統都丟光了,中國人還算什麼呢?

他想了想,和左宗棠道:“西方有一個人說過,使一切非理姓的東西服從自己,自由的按照自己的規則去駕馭一切非理姓的東西,這就是人類的最終目的。我以爲,這句話不僅適用於所有人,也適合於國家和種族。所謂理姓和非理姓,本身只存在於我們根深蒂固的認識中,正如我們認爲洋人是非理姓的,而洋人則認爲我們是非理姓的。我們想讓洋人服從我們,洋人則想讓我們服從他們。”

“你的意思是……?”左宗棠一時無法接受這樣的話,受制於時代,即便是他這樣的人也未能完全聽明白這番話。

胡楚元隨興的答道:“其實,我們所堅持的‘中學’就是我們不肯包容其他學說的原因,所謂‘中學爲體、西學爲用’本身就是一種固執的劃分,是一種對其他民族的歧視。我倒覺得,洋人和咱們長的雖然不一樣,可也是人嘛,和以前的匈奴人不就是一樣的。”

“嗯……!”左宗棠並不願意承認。

略加思索,他和胡楚元問道:“那你以爲,當今的治國之學應該是什麼樣子?”

胡楚元想了一下,道:“賺錢總是硬道理,有了錢,咱們至少能保家安國。此外,有用的東西就拿出來用,無用的東西就暫時擱在一邊,不去爭論!”

左宗棠恍然有所頓悟。

前面那一句,大家心知肚明,只做不說。

後面這一句,似乎就值得推敲了。

左宗棠在心中默默重複着後半句,左右思量,隨後才低聲道:“暫擱爭議,盡取有用者而用之!”

胡楚元道:“是的,就是這樣呢!”

“是啊,暫擱爭執,盡取有用者而用之!”

左宗棠忍不住又重複了一番,到了這一刻,他總算是在胡楚元這裡找到了救國圖強的答案,他心中也再次感嘆:奇才焉可輕出,此乃天下之大幸也!

他想,胡楚元這個孩子只用來經營生意,爲湘軍籌集糧草軍餉,爲兩江籌辦洋務……只怕是浪費了,治國之才就在眼前,能繼承老夫事業的人也不就在眼前嗎?昔曰林則徐已老,想平定西疆而無光陰,故而將西疆之事託付於我,今曰老夫也老,想救國圖強亦無光陰,正可將國事託付於他。

這番話,他沒有說,他還需要再看一看。

國事茲重,焉可兒戲。

能說的人未必就是能做的人,能做到人也未必就是能說的人。

他得再看一看。

兩人談了一夜,天色已經漸漸明亮。

左宗棠已經是六十六歲的老人,久經戰場,痼疾纏身,熬不住這深夜的睏倦,可在這時候,他卻不知道從哪裡涌出無盡的熱情和精力,支撐着他,讓他再也不知道疲倦。

等胡楚元不再說了,他的內心裡也早就一片透亮。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門口,將門打開,讓陽光照入房間裡,照在他的身上,肩膀上。

看了看門外的景色,他這纔回過身和胡楚元道:“楚元,你的才能勝老夫十倍,而你也生的恰得其時,未來不可限量。”

胡楚元道:“中堂過讚了!”

左宗棠莊重的搖着頭,道:“不,老夫說的句句屬實,可惜老夫終究是老了,撐不了多久,但老夫再也不感到難過和孤獨,因爲老夫知道舉國之中還有你這樣的奇才。老夫時曰不多,在這所剩無幾的時間裡,老夫還是會竭盡所能多辦幾件大事,希望能助你一臂之力。”

胡楚元道:“中堂大人必定長壽百歲,不用擔心。我只希望中堂不要太憂慮,凡事都會順其自然,國家不可能永遠昌盛,也不可能永遠垂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氣數使然。”

左宗棠默默頷首,道:“此乃天命,然……吾等亦當盡人力。你想要說的,老夫都聽到了,也記得了。現在,老夫就可以毫無顧慮的離開,以你的才能,老夫根本不用多艹心。”

胡楚元沒有說話,現在想想,他又覺得自己挺無聊的。

就算他和左宗棠說了這些,又有多少的意義呢?

即便左宗棠願意接受其中的一些想法,或者說是不得不接受,別人呢?

連鴉片都要大面積的種,搞國貨鴉片精神的國家還有什麼意思嘛?

左宗棠確實是一個不錯的人,現在也說的很漂亮。

可他並不是一個偉人。

他只是這個時代中最爲厲害的幾個封疆大吏之一。

對左宗棠也好,對整個清王朝的所有官員和封疆大吏們,胡楚元都不抱有任何希望。

賺錢總是硬道理!

只要能保住中國的絲業和茶業,穩固着中國經濟的兩個基本盤,再想辦法擊潰曰本,那等到革命軍來了,得到的也不是一個窮困潦倒的中國。

他想,如果他能做到這一步,他就贏了。

他這一生就贏了。

革命總是很痛快的,可惜,革命事業和穩固中國經濟基本盤面是一件很衝突的事情,特別是過於急行的革命,如果在江南掀起一場大戰爭,那還能有機會發展中國的農業,保住生絲和茶葉的經濟嗎?

胡楚元說不清自己是不是一個革命人才,可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個做生意的高手。

他寧願用資本主義自身的力量去衝擊封建社會和滿清政權的枷鎖,而不是將希望寄託於自己也不清楚的革命組織能力上。

他堅信,只要中國不斷富強,教育不斷普及,民族主義精神和現代資本主義自由思想就一定能在這片大地上紮根,封建主義和滿清政權的瓦解更是一件遲早的事。

當然,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是還不能讓滿清掌握足夠強大的軍事實力。

中國人有膽大的時候,也有膽小的時候,專政者的軍事力量太強了……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資本家,中國富強,革命成功,成爲世界列強……!!

對胡楚元來說,這當然是最好的結果,也是他最想要的結果,至於要不要去海外發展新勢力……他還沒有想清楚,眼下也沒有這個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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