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頭垢面的胖婦人親熱地與趙洛懿抱了抱, 又在他肩頭拍了兩下,轉過身去拍李蒙。
李蒙下意識向後一躲。
懷中被迫抱着的孩子卻扭過身去,伸出雙臂想讓那婦人抱他。
李蒙正求之不得, 乾淨把燙手山芋丟出去。
眼前的婦人怎麼還長鬍子, 還有喉結, 半邊臉上盤踞着一條暗綠色的蛇。怕是外族人, 李蒙疑惑地打量他。
“找了你們好久, 一路打聽過來,大祭司……”
李蒙這才聽出來,是個男的, 才見他抱着個孩子,自然而然李蒙以爲是個女的, 不成想原來是條漢子。
趙洛懿神色一變。
安巴拉連忙改口:“趙兄, 兒子餓了, 你看?”他徵詢的目光卻不往趙洛懿看,反而詢問李蒙。
安巴拉懷中的孩子把髒兮兮的手指往口中塞, 李蒙連忙抓住嬰兒的手腕,那孩子眼神發亮,緊緊抓着李蒙的手搖來晃去。
“吃飯吧,找地方先吃飯,我也餓了。”李蒙朝趙洛懿道。
安巴拉先去內堂洗手, 其他人被趙洛懿打發去找地方住店。李蒙則幫安巴拉抱着孩子, 那孩子軟趴趴靠在李蒙肩頭呼呼大睡, 對李蒙沒半點防備。
“來, 洗把臉。”安巴拉給小孩擦淨了臉, 圓乎乎的臉上,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 孩子困得很,只不滿地吧唧兩聲,別過臉去靠在李蒙另一邊肩膀上,旁若無人地繼續大睡。
小二端上酒水和肉菜來,安巴拉揚聲問:“有牛肉嗎?”
小二又按他吩咐切了半斤醬牛肉,安巴拉直接上手。
李蒙本來不餓,盯着面前趙洛懿給叫的大碗牛肉麪,他抱着孩子,沒手吃飯。
趙洛懿把面卷在筷子上喂他。
李蒙才說了餓,此時自然只能吃,還要吃得心甘情願食慾大開。
“嗝兒。”
裝牛肉的盤裡只剩下點零星肉渣,安巴拉才端過麪碗,筷子在碗裡攪動,騰騰熱氣讓他的臉看上去很是模糊。
他操着一口不算太流利的大秦官話,吸溜着鼻子說:“總算找到你們了,以後我就跟趙兄混了,還望不要嫌棄。”
“我們已經分道揚鑣了。”趙洛懿沒什麼表情地說,“吃了這頓,你們就走。”
“你是哪兒的人?”李蒙忍不住問。
安巴拉頓時如臨大敵:“聽得出來?”
“有點怪,能聽出不是本地的。”
“看來只能跟着你們,以前我做你們兩個的老師,現在反過來,要拜你爲師了。先生受我一拜。”安巴拉說話嬉皮笑臉,當然不是真的要拜。
“你爲什麼問我從哪兒來?你不知道我從哪兒來?”安巴拉覺得李蒙古怪,仔仔細細看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望向趙洛懿,“解決了?”
趙洛懿沒理他,問李蒙:“面不想吃了?”
李蒙揉着肚子,已經有點打嗝。
趙洛懿便將李蒙沒吃完的面接過去,先吃這一碗,然後吃自己點的那碗。把牛肉挑給李蒙,李蒙歇了會兒,能吃一些了。
“我生了場病,忘了許多事情。讓我們重新認識一下。”李蒙笑道。
安巴拉露出瞭然的神情,指着自己:“安巴拉,南湄人,孩子是我恩人的,暫時叫巴拉。要是不礙事,幫忙想一個好聽的大秦名字。我們倆現在無家可歸,又流落他鄉,我一個大男人,帶孩子不方便,馨娘給了我個地址,叫我去投奔這家。”
李蒙一看,忍不住擰起眉,“怎麼像個妓館……”
“正是。本來不知道,到了以後才發現。人家一看我長成這副尊容。”安巴拉側過臉,露出臉上的刺青,那條蛇看去陰冷而邪惡。
“女人們喜歡小孩,老鴇卻不放心叫我留下做工,讓我們住了兩天,有一天我出門找活,回去看門的就不讓進,巴拉被人用鋪蓋卷裹着,丟在後門外。”
“太可憐了。”
安巴拉屈起手指勾弄巴拉的下巴,巴拉正在熟睡,沒有理他。
“我帶他先去的南洲,打聽到閒人居之後,被告知你們北上了。就一路上來,好歹找到了,再找不到,真要餐風露宿了。養孩子花用不少,這話雖難以啓齒,但還是要問你們借點錢。要不然我給你們做工,當個跟班也好,要不然幹趙兄的本行也行。”話是朝趙洛懿說,安巴拉的眼神卻一直沒離開李蒙。
孩子睡得很熟,李蒙只覺手足無措,怎麼抱都不得勁,生怕摔了他。
“你吃完了嗎?”李矇眼巴巴看着安巴拉。
安巴拉挑起一撮面,“啊?沒有,等吹涼了吃。抱累了吧?要不還是我來。”說着安巴拉低頭唆了口面。
“……算了,你吃吧。”李蒙道。
“那多謝了。”
“……”李蒙欲哭無淚地抱着軟綿綿的嬰兒,不敢動彈。
“所以趙兄,你看,我們倆都要帶孩子,都不容易。”安巴拉試圖對趙洛懿曉之以情。
李蒙面部抽搐,看了眼巴拉。
“帶着吧。”李蒙小心地出聲問趙洛懿,又道:“看你決定,我覺得有點可憐,孩子這麼小。而且你們以前認識?幫他個忙?”
趙洛懿看了眼李蒙,起身去結賬,也不說到底帶不帶。
離開面館時,安巴拉便自然而然抱着孩子跟上了隊伍。
李蒙坐在趙洛懿懷裡,朝後一看,他們已經成了七個大人一個嬰兒,一夥人浩浩蕩蕩上路。
夜裡下起雨來,路上沒有村鎮,荒野裡找到一間破廟,紮在及人高的野草叢裡。
這些日子裡什麼地方都睡過了,加上趕路疲累,李蒙顧不得挑剔,吃了點饅頭片就靠在半乾的稻草堆上打瞌睡,一股子黴味。
過了會兒,趙洛懿挨在李蒙身邊,把睡得迷迷糊糊的李蒙往自己懷裡撥,讓他頭枕在自己胸膛上。
李蒙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旋即睡去。
半夜裡,趙洛懿霍然睜開眼,手摸到腰上煙桿。
同時,斜對面靠着熟睡的饕餮也醒了過來。檮杌將疏風向旁邊挪移,安巴拉把嬰兒放到李蒙的旁邊。
睡得昏昏沉沉的李蒙聽見動靜,只覺得眼皮子沉得很,勉力張開,幾個高手已經都起身。
李蒙一動,聽見嬰兒不滿的哭聲,連忙把小巴拉抱在懷裡。
這時候連李蒙這個不懂武功的都聽了出來,破廟外面有人接近,穿過草叢發出的窸窣聲與雨打不同。
“師弟。”曲臨寒在黑暗裡靠了過來。
“啊?”李蒙緊張地腮幫子有點酸,“是蔡榮派人來追我的嗎?”
“不一定。你別管,抱好孩子,師哥護着你。”曲臨寒抖開一張包袱布,撕出了形狀,把嬰兒捆在李蒙身前。
“這、這這怎麼辦?”李蒙嗓音打顫。
“放心,這幾個人在,放眼江湖,沒幾個人敵得過。”
李蒙將信將疑,在他有限的認知裡,從未遇上過這種半夜打鬥,朝臣就是在御前鬥成烏眼雞,也絕不會挾私報復,更不要說直接操刀子上。
李蒙摸到身邊的劍,那是他和趙洛懿晚上睡覺用來隔開的,冷冰冰的劍鞘在李蒙掌中噹噹作聲。
“別怕。”曲臨寒邊說邊起身張望,看見角落裡有用來遮蓋佛像的紅布,將李蒙扯起,拉着他,三人一起躲到下面。
很快,兵戈相接之聲傳來,李蒙懷裡的嬰兒放聲嚎啕,嚇他一跳,連忙捂住他的嘴,又怕捂得太死會憋氣。
“沒事,外面聽不見。”曲臨寒道。
“現在怎麼辦?”疏風緊張地問。
李蒙探頭出去,冷風拍在臉上,他循着風來的方向,忽然把孩子塞到曲臨寒懷裡,起身出去。
“哎——師弟!”曲臨寒在身後大叫。
撥開破布和雜草,牆上顯出一個坍塌出的泥洞,李蒙撲上去察看,拔出劍來。
“從這裡出去!”劍劈在牆上,震得李蒙虎口生疼,疏風也上來幫忙。
屋外傳來檮杌一聲大喝,疏風登時色變,喊道:“你們先走,當心些,我出去看看!”
曲臨寒握了握他的肩膀。
“師弟,你來抱孩子。”
曲臨寒會武功,力氣比自己大。李蒙心中迅速轉過念頭,把劍遞給曲臨寒,小心接過那孩子。
嬰兒咧着嘴像要哭,這時李蒙才發覺,他臉上沒有一點淚痕。
“乖,很快就出去了,不會有事。”李蒙低聲哄孩子,回頭看廟門。
破舊紅木門緊閉,將裡外隔開成兩個空間。
“好了!”曲臨寒滿頭是汗,劍歸入鞘中,從李蒙手裡抱起孩子,推李蒙先過去。
牆外冷硬的風拍打在臉上,幽深的草叢中沒一個人。李蒙左顧右盼片刻,確定沒人埋伏,才扭着身體爬了出去,“呸呸”吐出滿嘴的泥。
“快走。”曲臨寒催促,把嬰兒綁在自己背上。
嬰兒當即放聲大哭。
李蒙忍不住拍了拍他的頭:“別假哭了,沒事了。”他看了看四周,徵詢曲臨寒的意見:“往哪邊走?”
“我們從北而來,”曲臨寒沉吟片刻,眼神發亮地擡起看李蒙,“賭一把,往東走。”
挖開足夠兩人通過的牆洞裡,木門震動發出巨大的聲響,李蒙一陣心慌,彷彿聽見了人被砍殺的慘叫。
“走!”曲臨寒強硬地扯過李蒙,將他推到前面,催促他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