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麼?”
那句話響起時,錦年驚得一震,一個沒拿穩,日記掉在了膝蓋上。而他已點亮書房的吊燈,周遭瞬間明亮起來。他大步上前。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錦年尚且沉浸在頃刻前的那份悵惘中難以抽身,並沒有動彈,只怔怔的呆着,愣着。
連日來籠在心頭的那塊陰雲終於散去,可真相明朗起來,和預料中不一樣。但她卻一點也不開心,一點也不。那束玫瑰的去向,這個日子的緣由。
原來,怎麼會……是他的母親?
只是,他的母親,究竟爲什麼要那樣做?
他那個時候,那種身份,明明已經很可憐了。爲什麼,她是如何狠下的心?
很快的,眼前一片陰影,不用擡眼也知道,安瑞已來到面前。日記保持着攤開的狀態,安靜的躺在膝頭,連頁數也沒有變,像只無奈張開的嘴,對着她嘲笑。
他的目光平靜的落在她的臉上,膝上,最後凝聚在攤開的日記本頁面。許久,薄脣微抿:
“好看麼?”他問。
錦年呆呆地望着他,只覺得眼裡有溫熱的液體不停地涌出來,怎麼忍也忍不住,一顆顆自臉頰滑落,無聲地融進泛黃的紙頁裡,他的回憶中,模糊了一片,再難分彼此。
“哭什麼。”他的口吻,一點沒有秘密被撞破後的羞窘,而是冷靜,冷靜的近乎於冷漠。隨手抽出一張紙巾,他扔給她,“你覺得我很可憐,是吧?”
錦年脣瓣哆嗦了下,依舊說不出話。
“不準哭。”他又道,深深吸了口氣,忽然發作,“讓你不準哭聽沒聽見!”
痛楚,心酸,憤怒——壓抑許久的情緒在這刻徹底崩潰,當他吼出來的時候,覺得身體裡所有的力氣也全都被抽空。
“你聽不懂我說話嗎?”
而他的咆哮對她沒有用,一點用也沒有。那個女孩兒,依舊用那種表情看着他,哭的更厲害了。
忽然,錦年站起來,一聲不吭的,用力抱住他。
“安瑞。”她問,“你不冷麼?”
他就這樣,在一個人的冰雪城堡裡待了這樣多年。明明冷的要命,卻連一把火也不願意點,甚至別人贈予他的溫暖也會被固執的拋棄。甚至不願意用任何東西換來片刻的麻痹,輕易不飲酒,不吸菸,就那樣一直保持着,近乎於殘酷的清醒。
因爲害怕忘記,所以一遍遍重溫,就像自虐一樣。知道這樣做很愚蠢,毫無意義。可是除了這樣,他想不出別的方法可以永恆的保存這些,這世上曾經鮮活的某些東西。如果連他也忘了,那就真的永遠不復存在了。沒有人會記得。沒有人會在意。
一個人擁有的越少,就會盡可能的將僅剩不多的東西都納入懷裡,緊緊抱着,纔不管好的壞的,冰的冷的。就像是每年一束的白色玫瑰,還有每年一去的蘇州水榭。親情或者愛情,那些殘存的回憶,曾有過的美好期許。痛苦也好,荒唐也罷。他只是……再也不想失去任何了。
“你本來就很可憐啊。”錦年哽咽着回答他方纔的問題,“雖然我也很想像勵志書裡說的那樣,大聲的向你喊口號,說一堆‘你纔不可憐呢’的廢話,可是隻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那樣根本,根本是辦不到的。只是……可憐,並不是什麼丟人的事情啊。”
夜色裡,她的面容柔美得不可思議,故作堅強的微笑,眼角卻含着淚光,那樣的表情,神聖得另人屏息。
“你問我聽不聽得懂你說話。我當然懂。”
“知道嗎?其實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被你嚇壞了。有一段時間……就一直很怕你。但後來,我發現是我錯了。你對每個人都冷冷淡淡的,很不好說話的樣子,對小阿姨話要多一點,但還是很嚴厲。可是同我說話的時候……你一直都好溫柔的。”
錦年柔聲呢喃,“安瑞,那時候我一直問你,爲什麼偏偏對我那麼好,明明,明明我是家裡最笨的,還生着那樣奇怪的病,說話無趣,學什麼,做什麼都辦不好。那時候,我記得你說,因爲我們是一樣的人。其實我不明白,從來都不明白。”
然後,她靠進他懷裡,緊緊地偎着他,“但現在我明白了。”
交融的體溫帶着她的馨香侵襲了他的意識,安瑞情不自禁地摟住懷裡這個熾熱的小太陽,覺得心口冰晶一點點地回暖。
“是因爲我也是孤兒,對吧?”
因爲她也是孤兒。因爲……她也曾依靠在他初來時依靠過的丁香花架下,望着天空濃霧的惘然神情,和他那般相似。
因爲她也是孤兒。別的小孩子嘲笑她的話,他都曾聽過。她委屈落下的淚,他也曾倔強的嚥下。
她父母雙雙亡故,被大伯和伯母佔了家產趕出家門。
他雖生活在父親膝下,但卻如同做客。父親眼中只有天之驕子的兄長,brndy夫人更是視他爲肉中刺。而自己的母親……
他們那樣相似。他照顧着她,溫柔待着她,似乎這樣做,就能夠彌補自己年幼時的缺憾。
“沒有關係的呀。你不是說了,我們是一樣的人嗎?他們不懂,我懂。”錦年溫軟的髮絲,輕輕磨蹭着他的心口,伴隨着嬌噥軟語,“那我告訴你啊,難過的話,不要憋着,哭出來真的會好受很多。這點我比你有經驗的。”
他卻很不給面子的將臉轉到一邊,明明已經雙目通紅。
“你是在害怕丟人麼?”錦年問。
果然笨孩子就是笨孩子,即使之前說出多麼讓人不可思議的話,可口無遮攔這麼一下子。他不但眼紅,臉也有些紅了。
錦年抓抓腦袋,小阿姨說什麼來着?要學會分擔,對!
於是她湊到他那邊,對上他的眼,很認真的提議,“那……不如我替你哭吧。反正,反正你難過的時候,我也不好受,而且我本來就常常哭鼻子,不覺得丟人,你就負責繃着臉裝酷好了?”
他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將臉轉到另一個方向。她想也不想的跟着過去,追逐着他目光所向。他又躲向另一邊……
如此幾番,他終於有些倦了,同時覺得有些幼稚,而她卻越挫越勇。
他終於停下,嘆了口氣,撩開她面前凌亂的發,卻……
她剛剛,明明一直是笑着在開導他,可爲何眼前的小小臉蛋,卻是滿滿的淚痕交錯。
她其實,安慰他的時候,自己也是不好過的麼?她其實,也沒有看起來一直那樣開心的吧?
這樣多年,不是沒有嘗試過,不是沒有努力過。只是……於繁華大千中苦苦尋覓,百轉千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一切皆是徒勞。
不知不覺中,歲月悄然蹉跎。然後想,其實就這樣下去也行吧,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擁有一份善終的感情不可,反正,他的人生向來就不幸運。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這對他來說也許本來就是……荒唐的笑話。
在多少年前,那個白裙黑髮的女孩兒,永遠的離開他之後。或許在更早的時候,那個被稱之爲母親的女人,因爲忍受不住世間壓力,狠心的與他長辭之後。他就不知道,是否還可以相信一個人,是否……還可以傾心以待另一個人。
他只是,不知道怎樣再去信任另一個人。
可眼下,突如其來的,他很有一種想要擁抱一個人的強烈衝動。
“錦年。”太久的沉默,再開口時,嗓子都有些啞了,他將她拉進自己的懷裡。
暖意襲來,錦年微微詫異,方纔被他擦淨的眼角又有酸意襲來,很久了,自她長大之後,他第一次這樣主動親近她。
“確實累了。”他說。
“那就休息吧。”她幾乎不假思索,“我陪着你呢。”
或許是因爲飲酒,或許其他一些更深的原因,那一夜,他睡得很熟,卻並不怎麼踏實。後半夜的時候,甚至發起了低燒。
他身體一向不是很好。除去先天性的心臟病,還有些零零碎碎的毛病。據說是和他年幼時曾遭遇的那場綁架有關。然而具體發生了什麼,那時候錦年太小,而vn他們提到又太少,就不得而知了。
總之在她的印象裡,他生病的次數不少。所以眼下雖然擔心,倒也不至於手足無措。儘管……笨手笨腳的吧,但總算也將他安置妥當。待一切都弄好辦完,錦年疲憊的捏捏肩頭,擡眼,天際已擦白。
這精彩的一夜,總算是過去了。
當她趴在他牀上打着盹時,腦海中關乎於那第十三頁的文字,再次在眼前盤旋。那種情形,哪怕只是設想,都覺得心中酸楚,難以言表。
“……我一直都忘記不了那一幕,您用身上最後一點錢,給我買了一張票,然後把我放在倫敦眼中,摩天輪越升越高,地面越來越遠。我就看着她,一步一步的離開,走遠。
燦爛的天光,人世的煙火,倫敦的夜空下如此熱鬧。
其實那個時候,我已經知道您準備丟掉我。
只是我不知道,您會走的那麼快,那麼急。甚至……連頭都沒有回。哪怕一次。
沒有一點眷戀麼?連一眼都不想再看一看我這個兒子麼?是因爲……我是您的恥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