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樑唯皺眉,揉着太陽穴,“事情,事情似乎比想象中還要複雜很多。
江憫笑笑,側臉隱藏在黑暗裡,表情晦暗不清,“嗯。”想了下,又道,“昏迷之前,她說希望你不要告訴任何人,所以,如果她醒來,我也希望你別提起我,可以麼?”
樑唯想了想,才說,“可是……她來之前你就已經到了,開門的時候,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你?”
“應該沒有。”江憫搖搖頭,“那個時候,那種樣子……我懷疑她什麼都不知道了。”
樑唯怔怔的,“也是。”又想,好像她每一次從那人那裡回來,都是折騰的傷痕累累,精疲力竭,一次比一次更嚴重,更過分。這一回,又不知道怎樣,什麼時候才能緩過來。
小時候總覺得他們應當是天造一對,地設一雙。錦年嬌氣天真,他則鎮定沉穩,兩人間,雖有吵鬧,雖有衝突,但是收場總是好的,就像自己的父親和母親那樣。可是漸漸的,她發覺,其實不是那樣的,二人之間所扮演的角色和構想中完全是本末倒置。
其實……一直都是錦年在寵着他,護着他,遷就他。稍有不慎,便會落地如今境地。那麼,如果一個人既不能帶領你走向太陽,本身也不能給你溫暖,那麼這個人,究竟又有什麼好?
“我來這裡,是爲了確認她平安無事,現在沒事了。”神思猶自怔忡,江憫已經走到門口,衝她打了個招呼,“我走了。”
樑唯點點頭,然而,看着雨幕裡,他渺淡朦朧的背影,心裡忽然一空,不由脫口而出,“去哪?”
“還沒想好,到哪是哪。”他回首一笑。
“江憫?”她遲疑着出聲,卻不知道要問些什麼。
“就這樣吧。”他說。
“那什麼時候回來?”她問。
“不知道,或許……”他深深吸了口氣,慢慢吐出,笑容漸退,“樑唯,笑吧,儘管看輕我吧,我可能沒有想象中那樣心胸寬廣,或者說偉大,當初我讓她想清楚了再來找我,其實不是不相信她,而是不相信我自己。”
“樑唯,我也是個人,是個男人。我知道,誰都有過去,其實,我並不介意我的女人愛過什麼人,或者有過什麼人,但是,你也聽見她是怎麼想的,五年相守,不敵春風一度。”他扶着額,眉心緊蹙,
“原以爲,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剛剛我一直在想,如果不是這次我急着找她,尋到你這個兒,結果陰差陽錯的知道她真正的想法,說不定我們也就結婚,在一起了,再怎麼刻骨銘心的感情也會逐漸褪色直至崩塌。可是現在,那句話我沒聽見也就罷了,可是聽見了,這到底是個心結。我無法見她,不光是她不能面對我,我也是一樣,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她以前告訴過我,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樹葉,每個人對她而言都是不同的,只是,現在我才明白,雖有不同,但到底還是分輕重,很顯然,我不是重的那一端。”
努力消化着他的話,心裡驟起酸意,讓她無所適從,一時沉默,半響才嘆息着,“那你……就這麼走了?”
“嗯,”他最後贈她微笑,揮揮手,風清雲朗,“就這麼走。”
就這麼走吧,並不是擔不起過去,而是……賭不起未來。
“汪,汪!”
“好了,貝貝,貝貝乖,梳毛毛,梳順順去見媽媽啊,乖乖……”
綿綿一手拿着蝴蝶結,另一隻拿着個小梳子,摁住不安分的貝貝,半是哄勸半是強迫。
“綿綿,收拾好了沒……”安瑞推門而入,問話戛然而止,又好氣又好笑,“喂,別胡鬧,它是男……公的。”
貝貝瞅見他,頓時如蒙大赦,一溜煙的朝他飛竄,偎在他腳邊,滿眼含淚,搖頭擺尾的蹭來蹭去。s173言情小說吧
“我也是想把它打扮的漂亮一點嘛。”綿綿吐吐舌,也往他身邊跳,“舅舅,我們要去找爸爸媽媽了嗎?”
安瑞“嗯”了聲,彎腰把她抱起,“爸爸媽媽快到了,帶上貝貝,咱們走了。”
“好……嘶。”彎彎的笑眼,瞬間吃痛的凝滯,有淚水氤氳。
“對不起對不起,怎麼又碰到了嗎?”安瑞連忙將她放下,小心的捲起她的袖子,看着手肘處微微的暗紅,“痛不痛?”
綿綿很有骨氣的一挺胸,“不痛。”
安瑞看了她一眼,放下胳膊,嘆息,“現在是不痛,一會兒媽媽讓你痛。”
綿綿的包子臉凝固了,扭曲了,呆呆的長着嘴,很久很久都說不出話。
安瑞摸摸她腦袋,循序漸進的誘導,“綿綿啊,你糊弄我的那一套,媽媽是不會相信的。”
綿綿漲紅了臉,“纔沒有……沒有,我沒有撒謊。”
安瑞看着她的表情,想起那一天接她出院,她也是這樣的侷促,磕磕巴巴的,騙他說是夢遊碰到天然口竈臺——居然和他以前養過的某隻熊孩子用一模一樣的爛藉口。
只是,那時的綿綿尚且驚魂未定,小模樣可憐巴巴的,他也只好暫時尊重下她的“隱私”。但眼下……
他也不揭穿,只不動聲色的笑笑,“那好吧,本來還打算能不能幫綿綿出個主意,看來綿綿是不需要了,那綿綿就那樣告訴媽媽吧。”
綿綿呆住了,嘴巴動了動,但最終沒有說話。
安瑞又摸摸了她的腦袋,沒再逼迫,牽着大貝貝,當先朝門邊兒走。
“舅舅!”意料之中的,她還是出聲,“你真的會幫綿綿出主意……不被媽媽罵麼?”
安瑞低頭,看着不知道什麼時候跑過來,扯着他衣角的小蘿莉,很認真的點頭,“但我得先知道情況。”
“……”綿綿埋下腦袋,許久,終於一跺腳,“那……先拉鉤鉤,舅舅不能出賣我!”
說罷,也不管別的,飛快的將手當先伸了出去。
安瑞一愣。看着眼前白胖胖的饅頭一樣小爪子,隱隱約約的,居然有某副畫面在眼前浮現,是一張軟乎乎的,一樣認真期盼的包子臉,和綿綿重疊。
“拉勾,叔叔拉勾!”
心中某處,很突兀的就是一軟,原本滾到嘴邊的那句“你愛說不說”生生變成了,“拉勾就拉勾。”
綿綿這才放心,賊兮兮的左右環顧,最後把目光定格在無辜的貝貝身上,想了想,撈着就把它給丟了出去。關上門,這才爬到沙發上,附到安瑞耳邊,囁嚅,
“舅舅,其實,其實……”
安瑞側耳傾聽,許久,失笑的一拍她腦袋,輕嗤,“這都從哪兒聽來的亂七八糟的?”
“沒有,怎麼會是亂七八糟的呢!”綿綿義憤填膺,揮舞着手臂,“我去紉玉姐姐家做作業,聽她說起過!她當年就每天都給季澤哥哥做飯,現在他們在一起了!”
安瑞用了很大的定力才忍住沒笑,“所以你覺得,你烤一個蛋糕給你們班那小帥哥,他就能原諒你,重新和你一起玩了?”
綿綿靦腆的低下腦袋,許久才慢吞吞的道,“舅舅說過,不可以告訴媽媽的哦!”
安瑞並不回答,想了想,問,“綿綿很喜歡他?”
綿綿不吭聲了。
“我知道了。”安瑞把她抱到懷裡,面對面,點着她的鼻尖,“想法挺不錯,但是無論如何,不要傷害到自己,知不知道?”
綿綿瞪圓了眼,“舅舅,舅舅不怪我?”
“雖然我不贊同你早戀……”安瑞無奈的嘆息,“可是人情債吶,大過天,做人最好還是不虧不欠。”
綿綿沒有聽懂,但還是很開心。安瑞也不深說,繼續道,
“接爸爸媽媽回來,舅舅教你做蛋糕,然後你給他送去,試試看他會不會原諒你。”
“真噠?”綿綿歡喜的拍手,又遲疑,“可是,萬一他不接受,我,我會很丟臉。”
安瑞不置可否,只是靜靜道,“那你有沒有想過,他送了你那麼多年果果,你一直理所應當不予迴應,他也很丟臉。”
綿綿再次呆住,咬着嘴脣,默默不語。
安瑞握着她的小爪子,認真直視她的眼睛,道,“感情是對等的。付出也是一樣,現在你給他蛋糕,他當然也有可能不接受,那麼多年的真心誠意的果果,卻只換來一小塊蛋糕,還不知道以後有沒有,這怎麼看都不划算。”
“好像也是……”綿綿動搖了,“但,真,真的麼?”
“只是我是這樣認爲的。”安瑞說。
綿綿若有所思,良久,忽然道,“可是墨玉阿姨說你自己的事情都理不清楚,讓我別理你。”
這下輪到安瑞愣住了,很久沒有再說話,
“那麼你呢?”腦海深處,墨玉數月前的質問再度響起,“道理說得這樣漂亮,那麼這件連六歲小孩都應該明白的事情,你自己又做到哪種地步?”
他發現……時至今日,他依然無法反駁。
他能做到哪一步?
安瑞還沒有想清楚這個問題,綿綿清脆響亮的聲音再度響起,“那,那公主姐姐沒有吃舅舅的蛋糕,就是這樣的原因麼。”
又是一輪驚雷劈下,安瑞怔怔的看着外甥女,訝然道,“我跟她……你怎麼知道?”
綿綿無辜的對手指,躲閃着他的目光,輕聲哼唧,“嗯,唔,那個……舅舅借貝貝走的那幾次,我一直跟着舅舅呀。那麼好吃的蛋糕來着,聞着就很香,但是公主姐姐都餵了貝貝。一次都沒有吃。”
腦袋抽風,做出這種蠢事就算了,一片好心餵了狗也無所謂,但是,但是……
這個他打算帶到墳墓的秘密,就這樣被蠢蠢的外甥女大大咧咧的說了出來……
真是,有種說不出的羞恥。
看着綿綿滿是求知慾的大眼睛,安瑞深深吸了口氣,“是啊,確實……因爲舅舅做錯了事。所以,嗯,你知道的。”
綿綿一偏腦袋,“什麼錯事呢,你也吃了公主姐姐的果果但是沒有還嗎?”
安瑞笑笑,“是啊,我吃了她很多年的果果,各種各樣,一直沒有還。”
綿綿半天沒說話,過了會兒才道,“所以你再給她蛋糕,和她道歉,她就不接受了,也不和你玩了?”
安瑞笑笑,點頭,風輕雲淡的。
綿綿陷入了苦惱,趴在他膝上,喃喃,“那他……他是真的有可能不接受我的道歉。因爲我也欠了他好多好多果子啊。”
安瑞撫摸着她頂心的小絨毛,淡淡,“是。但你不可以責備他。也不可以生氣。”
綿綿轉臉看他,“但是舅舅,你生氣了,還責備姐姐啦。我還有看見你欺負她,揍她來着!”
“我那不是,我沒有揍她,那是……”安瑞臉頰有點發燒,不知道該怎麼和熊孩子解釋這個問題,乾脆板上臉,“你又知道了?”
綿綿眨巴眨巴眼睛,用力點頭。
安瑞扶額,“……以後我和她說話,你不要再跟着我。”
“哦……”拖着長長的尾音,綿綿不解其意。
安瑞剛舒了口氣。
“可是……還有以後麼?”
會心一擊。
安瑞表情頓時僵硬。
好像說錯話啦。
綿綿趕緊捂嘴。
沒料,半晌過後,他只是淡淡一笑,“沒事……你說的沒錯。有沒有以後,我也不知道……但是,總之就是因爲那個原因,所以姐姐現在走了,不理舅舅了,綿綿一定不想那樣,對不對?”
“嗯。”綿綿點頭。
安瑞嘆了口氣,聲音忽然有點啞,“綿綿,對不起,舅舅不是你的好榜樣。你不要學舅舅。”
小孩子其實很敏感。漸漸的,綿綿安靜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沒關係,我抱抱舅舅。不難過。”安瑞點頭,她偎在他胸口,慢慢說,“我好像知道怎麼做了,我要做小蛋糕,陪他一起吃,然後和他道歉,說我想要和他一起玩,然後,接不接受,都是他的自由,我不可以生氣。不可以責備他。”
安瑞剛想微笑,讚許。
她又道,“這樣我就不用像舅舅一樣被拋棄啦!”
安瑞咬牙,青筋直跳,許久,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個“是”字。
“好了,走吧,不廢話了,咱們快點去接爸爸媽媽。”
浦東國際,老遠的,就看見周可一行人。綿綿再坐不住,安瑞替她解開安全帶,一併放了大貝貝,狂奔跟上。
只見周可抱住綿綿,親了又親,親親熱熱的在空中轉了一圈又一圈,轉眼的功夫,又覷見他,連忙朝他的方向揮手,開懷的笑,小跑着奔過來。天光斑駁,歲月溫熱,安瑞輕輕頷首,微笑示意。
等候的功夫,他放鬆靠向椅背,擰開車載音響,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在二十七日凌晨,遭遇了極血腥的一役。此次越獄事件中,至少五十名監獄看守人員和囚犯在劇烈地激戰和對抗中死亡,經加沙官方確認,越獄者頭目名叫多榮.沙夫里爾,年齡52歲,目前在逃,二十年前因試圖向美國走私巨量可/卡因和大/麻……”
“啪啦!”一聲脆響。
玻璃杯失控的從掌心滑落,摔碎在面前,水花濺的到處都是,杯身四分五裂。
但安瑞沒有管,他只是瞪着那個還在平板播送消息的音響,接着,目光移向突然空蕩下來的手掌,呼吸顫慄,久久不語。
那隻手,五指修長,骨節分明,食指指腹和虎口有厚厚的繭。一道猙獰的傷疤,狹長,橫貫大半個手掌,斜刺入動脈,利落乾脆,驚心動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