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孕十七週,劇烈的妊娠反應沒有得到任何緩解,反而越發嚴重。加之常常還會少量出血,在小唯的提議和陪同下,錦年只好搬到了醫院去。
小小一件單人病房,她每天能做的,也就是讀讀書,聊聊天。手機,電腦,電視,這類電子產品一律被好友沒收,已經很久沒見過了。
“都有輻射的,孩子狀況已經很不好了,就爲了下一代忍幾個月吧,嗯?”
錦年沒有辦法反駁。也沒有辦法真正寬心養胎。
她還是在意的,在意心中那種尖銳的,不間斷的,咄咄逼人的痛感。
這種狀態,一直維持到那天,小唯帶紉玉出門,漏給她落單一人去做體檢。
本以爲是浮生半日閒,不料卻是一番難捱的折騰——自己這身體,是越來越不行了,自從懷了這個小鬼之後,她的養分好像漸漸都被它給一點點吸走。
現在,連爬兩層樓都夠嗆。
轉角處,錦年扶着牆壁,費力的喘息。忽聞耳畔私語。
“……這批藥,中國總部全部返廠回收。”
“全部?爲什麼呀?”
一個馬尾辮和她的同伴從走廊盡頭走來,一人手裡抱着一個紙盒。邊走邊說。
“你沒聽說呢?最近這事兒在中國鬧的不得了,我們這邊雖然是子公司,事情還沒擴散到公衆,但內部都已經傳開了。”
“什麼呢,什麼呢,到底什麼事兒?”
“來,給你看。”倆小姑娘頭並頭,捱到了一塊盯着手機屏幕,馬尾辮髮出低低的驚歎,“唉,咱老闆還是個帥男人來着。”
“什麼呀,你能不能抓住事兒啊,看重點,就這人,咱們頂頭上司,在做這行以前疑似吸過毒,還販過毒,人玩兒國際走私的。所以現在生產的所有藥品都得回收處理,不能流向市場。真是人不可貌相,看起來斯斯文文的……”
“唉不是,真的假的呀?”
“誰知道呢,這事兒捅出來之後人就一直沒露過面,估計是真的,不然爲什麼不敢出面澄清呢。畢竟這事可不是鬧着完的。”
“那不是疑似麼?還沒有定論呢,怎麼藥品就回收了?”馬尾辮猶自嘟噥。
“這還用等確定呢?別傻了,每回傳出這種事情,最終十有八,九都是真的,何況他又不是藝人或者設計師一類的,頂多算個人醜聞,他是商人,還是藥商,做藥品的和毒品打過交道,這想想都覺得恐怖,還有據說他這些年自己也有極度依賴精神類藥物吧,精神狀態肯定不好,唉你說萬一哪天他心情不好了,隨意往那配方里加點……啊!”
小姑娘猛地跳開,撫着自己砰砰直跳的心臟,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半是心虛半是懊惱的衝着悄無聲息出現在自己身後的女人叫嚷,“唉你這個人,怎麼都沒點聲……”
“給我。”
女人上前一步,面無表情,朝她伸出手。
“什,什麼給你?”
小姑娘被她嚇到了,順勢推了她一把,“你說什麼呢?”
“手機。”
“什麼?”小姑娘愈發錯愕。
“手機賣給我,多少錢?”
小姑娘明白了她的意思,驚訝的望着眼前這位瘦小羸弱的孕婦,她面容姣美,穿着矜貴,眉目間卻是粉飾不住的憔悴痛楚,讓人看得心中一滯——她看看她手中的手機,眼神一動不動。
“要多少隨便。”錦年的神情已有點不耐,甚至在下秒直接劈手奪過。
“唉——”小姑娘的聲音止於錦年的動作,她將脖上的玉墜摘下,直接放到那姑娘手裡。
動作一氣呵成。
“謝謝。”錦年勉強微笑,不理會那倆人目瞪口呆的反應,撐着腰身,拿着那個手機轉身一步三晃的離開。
“姐姐,我們這樣偷看安叔叔給錦年姐的情書會不會捱揍啊?”紉玉在心虛的對着手指,可憐巴巴的看着樑唯。
“行了,你別添亂了,現在誰還有功夫揍你。”樑唯將膝上的本子合起,扶額,心亂如麻,久久不言語。
“哦。”紉玉老實的點頭,又問,“那,那我們看完了,姐姐,你覺得有問題麼,能不能交給錦年姐?”
樑唯瞪着手中日記本,眼眶還有點紅,許久,深吸了口氣,像是下定決心般的,“你收好了。”她將本子塞回妹妹手裡,“就當沒拿出來過,別給……起碼現在別給錦年。”
“爲什麼?”紉玉不解的瞪圓了眼,“本來,本來就因爲我貪玩,我,我忘事兒,才拖了這麼久忘記交給錦年姐,結果,結果害的他們最後一面也沒見上,唔……你這回想起了,爲什麼還不給她?”
“呸呸呸。什麼叫最後一面!”樑唯拍了下紉玉的腦袋,恨鐵不成鋼,“你別胡說八道,還有,小聲點,錦年一會兒該回來了。別讓她聽見。”
紉玉摸摸額頭紅紅的大包,委屈道,“本來就是,我聽爸爸和媽媽在家說了,失蹤這麼些天,一點消息也沒有,這不符合他的作風,而且,而且就連vn也沒消息了,差不多,大概,那什麼……”
“好了。”樑唯打斷她,嘆息着,“讓你別說你還說。正是因爲這樣,纔不能讓錦年看這個禍害。”
“爲什……”
“你別隻知道問爲什麼了,動動腦子啊紉玉!”樑唯擰着眉心,儘量壓低聲線,“你想一想,當初你真的隔天就給她送過去也就罷了,說不準這事兒就不會發生。但是現在已經這樣了,你再送過去也是於事無補,而且,而且錦年那腦子有點軸,一時衝動什麼事兒做不出來啊。可她現在不是一個人,她肚子裡還懷着一個。”
“可是,可是……”紉玉艱難的組織了半天的語言,才怯怯道,“姐,我說句實話你別揍我。”
“那就別說!”
“不我一定要說。”紉玉難得的堅持,“我,我就這幾天和錦年姐一塊兒吧,我覺得她根本沒有懷孕的自覺啊,自己還是個孩子呢,我感覺,感覺比起她肚裡那塊肉,她可能更加在意安叔叔現在的處境。”
一席話,生生將樑唯噎在原地,半晌沒吭聲。
紉玉鼓起勇氣,又道,“姐,你覺得呢?”
久久的沉默,樑唯還是搖頭,“不,不行,不是她在意不在意的問題。是她根本幫不上什麼忙,就算她知道了,只能給自己增加負擔,她現在就是一小孕婦,還是得了抑鬱症的,自顧尚且不暇,你指望她幫什麼忙?靠着心有靈犀就能找到他人麼?而且,你現在是覺得她對這孩子沒所謂,萬一掉了,你看她哭都來不及。”
紉玉愣住,“可是,姐,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我不是咒他啊,我是說萬一安叔叔他真的,真的去找上帝玩兒去了,那錦年姐難道還一人帶着孩子,這多可憐啊。”
“那你認爲呢?你不會覺得如果安瑞真的歸天,錦年跟着就會把孩子打掉麼?”樑唯說,“恰恰相反,如果真的是這樣,孩子如果有什麼閃失,錦年只會更痛苦……”
“夠了!”
“砰!”的一聲。大門被推開。
“錦年!”
“錦年姐!”
姐妹二人齊聲驚道。
踉踉蹌蹌的,錦年跌了進來,哆嗦着,扶着門框,“夠了!”顫聲着,她又重複了一遍,“憑什麼,憑什麼我的選擇要隨意你們來決定!”
“錦年。”樑唯慌張上前,扶住她,“你別激動,你快點躺下……”
“你們到底還瞞了我什麼!”
錦年掙扎着,隨手擲出了一樣硬物,摔在紉玉腳邊,是一個手機。她俯身拾起,失聲,“這個,這個怎麼會……”
“我要是不自己發覺……”錦年顫抖着,冷笑,“你們還打算瞞我多久?”
樑唯尚且鎮定,奪過妹妹手中的手機,由上到下所有內容翻了個遍,心之已無可挽回,反而冷靜了。
“錦年,你還記不記得,上一次我陪你孕檢的時候,你第一次看到胎兒在你肚子裡活動,你激動的抓住我的手,你說你無論如何要生下它。現在就是你的態度麼?”
“我當然要生下它!”錦年幾近歇斯底里的,“我要它!可我也不想失去它的父親!爲什麼?爲什麼事情發生了這麼久,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那你能做什麼?”樑唯摁住她,不准她亂動,急得要掉眼淚,“不是我打擊你,剛剛和紉玉說的話,現在我再重複一遍,就你這狀態,你能做什麼?你知道他在哪兒嗎?你知道他以前究竟有沒有碰過毒品麼……”
“他當然沒有!”錦年回答的理直氣壯,“那是污衊!他怎麼可能……”
“可是他真的有啊!”樑唯忍不住哽咽,聲音蓋過她,“他真的有。販毒這件事情確實還不是很清楚,但是,但是vn叔叔說了,他確實是有過吸毒史,即使這樣,你也有辦法卻解決嗎?”
“如果是真的,你要怎麼辦呢?”
錦年愣住了,像是整個人被抽空一樣,忽然委頓,那是某種信仰分崩離析的跡象。
“不。”
並沒有猶豫多久,錦年很快便搖頭,篤定而冷靜,“絕對不會,他絕對不會做出那種事情,起碼不會主動做出這種事情,這裡面一定有問題,我相信他……”
“你相信他有什麼用?”樑唯嘆氣,“你能讓所有人都相信他麼?他現在不出現,一切都是空。”
“而且,”一直呆呆看着她們的紉玉,忽然冒了一句,“而且他自己都承認了。”
“什麼?”樑唯和錦年同時回頭,發問,“什麼時候?”
紉玉縮縮腦袋,小聲道,“錦年姐,那天我婚禮,晚上我去找你,他正從你那兒出來呢,我們說話,他說,他做過很壞很壞的事,欠了債,要還。我猜,是不是這個呢?”
“……”
半晌的靜默,錦年翻身下牀,握住她的肩膀,像是扯着救命稻草,“他還和你說什麼了?”
“他還說,只有他離開,纔是對你們最好的守護。唔……這裡指的應該就是你,還有他其他家人吧。”
錦年踉蹌着後退,臉色更加難堪,胸口劇烈起伏,許久都沒再說話。
紉玉打量打量錦年的表情,又看看姐姐的神情,最後咬咬牙,暗道一聲姐姐對不起了,從懷裡抽出那本樑唯剛剛藏好的日記本,往她手裡一塞,
“錦年姐,還有這個,是他讓我交給你的,但是被我忘記了。”
“紉玉!”樑唯還想再奪,爲時已晚。
“別過來!”錦年抱緊它,猛地往後縮,像是護雛兒的母雞,帶着點哭腔了,“都已經,反正都已經這樣了,讓我看看又怎麼樣呢!”
許是她的聲音太過撕心裂肺,驚得無人再敢上前。
樑唯看着她,很久很久,最終還是轉過身,輕輕嘆,“是啊,反正都這樣了。”
獨坐房中,錦年展開脆黃的紙張,翻到末頁,不過數秒,便已熱淚盈眶:
給錦年:
佛曰: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這世間種種,不過虛妄戲一場,可我卻投入了真情。
小錦年,年輕時,我曾經做錯過一件事,這件事,因臻惜而生,因我而起,所以造成今日的孽果。那件事,讓我結識了最好的朋友,也埋下了最大的隱患。人在任何時候做錯了任何事,總會受到懲罰,我一直都知道。
但,這個錯誤是我爲另一個女人心甘情願犯下的,我不能,也不願叫你來承擔後果。
當年我犯下這個錯誤,世事無常,原本是爲了更好更安穩的生活,然而當我真正踏出了那一步,我卻發現連生活的權利都被剝奪。我幾乎付出了生命,卻連一絲一毫的回報都沒有得到。所以這些年,其實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深深怨恨着,怨恨着這個世界,怨恨着所有人。
然,世界先負了我,我不能不負它。
我並不是一個寬容無私的人,在那件事之後,這個世上活着的年年歲歲中,我從來只爲自己而活。只是漸漸的,卻又有了親緣的牽絆。身不由己,也樂在其中。
佛說,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可惜,我終究是個凡夫俗子。
我知道,這世上,我還有許多無法割捨的東西。我渴望着,也害怕着。
渴望得到,害怕失去。
如今你正在一邊的牀上酣睡,而我在燈下寫這些話——事實上,無論作爲何種身份,我知道自己一直是笨拙的。三十多年了,我始終無法清楚地向任何人坦言自己的想法。
無論是對父親,母親,哥哥,妹妹,臻惜,抑或……你。
我知道,我始終都是那種一句話能弄砸一切的人,並且深受其害。
而這樣看着你安寧的睡容,在寂靜的夜裡,卻讓我更好更真實的面對自己。
和你說個故事吧,小錦年。
那年春,花開得有點憊懶,可是還好,因爲我遇到一個人。
她在我生命中最糟糕的時候,以更加糟糕的方式出現,小小的,呆呆的。明明不認識我,卻一頭扎進我懷裡非要抱抱。
那年夏,花開得燦爛極了,好像專是爲了那個人;
她朝氣蓬勃,像只活力四射的小鳥,飛來飛去,嘰嘰喳喳,總是圍着我耳邊叫,趕不走,丟不掉,一再心軟,只好收留她,把她揣在口袋裡四處流浪,等着哪一天她累了,倦了,就會自己飛走。可是每一回低頭,她還是厚臉皮的賴在那裡。順帶張嘴等投喂。
那年秋,花落的很匆忙,還好,有她。
我找了很多很多理由說服自己,我對自己說,是她離不開我,是她笨的事事都要我幫忙料理善後,還總是闖禍。其實那時候我已經知道,她已經長大懂事好多,她已經成長的比我還要成熟堅強,我知道,是我,其實是我自己,早就離不開她了。
那年冬,雪滿枝頭香滿園,她已不在我身邊。
如果說臻惜讓我學會如何奮不顧身的去愛一個人,那麼“她”,才讓我真正懂得了怎樣去和一個人相愛,地久天長。
那一年,我牽着臻惜回了家。臻惜遇見了樑珹,而我遇見了她。很多事情,其實從那日起就錯了。我早該想到。早該放手。
我穿越了四季,萬水千山,最終其實只是爲了回到原地,尋覓最初的那個人。
故事說完了,小錦年。
大千世界,浮生若夢,夢在花裡,如你在夢中。
小錦年,這個夢還很長,如果我說想要和你一起,再不醒來,你會答應麼?
好了,就寫到這裡吧,小錦年,我會離開一段時間,關於過去的債,逃避了這麼多年,我已下定決心一刀斬斷。但是不用擔心,這很容易。因爲我把小錦年的福氣揣在懷裡。
它一定會祝福我的,祝福我們的,對不對?
日記中間,還夾着一個小小的沙漏,十分精緻,錦年小心翼翼的拿起,放在眼前,燙金的字跡在不斷流淌的沙礫間若影若現:
錦繡年華,逆流如初。
我將餘生的時間都送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