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此刻無心他想,暫且將她小心挪到一邊,淡淡開口,“這樣有錯麼?”
“沒有錯,可也沒有用。”樑薄一針見血,“這樣多年,你覺得calvin那兒是安全的,calvin卻覺得你這裡是安全的,沒有一個願意把自己的處境攤攤牌。就這樣推來搡去,你覺得錦年何時才能真正安寧?”
安瑞第一次陷入沉默,竟是無言以對,良久,才徐徐分辯,“錦年還小,等她長大了,我會替她安排……”
“你怎麼替她安排?”樑薄打斷他,口吻像是嘲笑又像是極其認真,“你再這樣下去,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掛了。”
這話說來有點不吉利,可是細細想來……
“好像也是。”他對自己漠然的態度,像是在談論一個根本不相干的人。
談話到了如此境地,就像是拐進了一個死衚衕。他不軟不硬的態度,卻是再問不出分毫了。
“安瑞。”樑薄忽然叫了聲他的名字,態度是今晚罕見的端正,“還是不想說麼?你要瞞到什麼時候?你以爲你能瞞到什麼時候?”
安瑞卻只是一笑,依舊是漫不經心,“我哪兒還有什麼事情,是你和我哥不知道的?”
“當下之事,再怎麼雜亂無章,你掩飾的再是巧妙,只要有心,都能察覺出端倪。”樑薄望着他,靜靜道,“可昔日不可追,過去曾發生過的一些……你不說,誰知道?有什麼事情,爲什麼不能大大方方的說出來,非得自己一人走到黑,你真的想走到你所設想那一步麼?”
“昔日不可追……”安瑞躑躅於這五字的精妙,細細品味着,輕嘆,“這句話真好。”
舉目望去,雪大的有些離譜了。
城市的夜空總是相似的,尤其是隔着這麼大的雪幕,便只能看見接連成片的高樓大廈,燈火流瀲。
上海或是愛丁堡,從這個角度望去,似乎也就沒什麼不同了。
同樣的魔都。
幾乎可以穿過風雪,看見不遠處,那個和他流着相同血液的人。偉岸寬厚的背影。永遠那麼安穩可靠。
幼時初來乍到,很不習慣僕傭如雲的豪宅深庭,他用滿身的刺去防備,警惕周遭的每一個人。而那個人確實自始至終的溫和好脾氣,悉心教授他當地的語言,去遊覽熟悉新環境,甚至帶他着進入自己的人際圈子。
和父親生氣,故意摔碎了他最愛的古董花瓶,跑了出去卻迷了路,倔強地坐在馬路邊等,是那個人先找着了他,帶他回家。在滿地的狼藉,父親的盛怒之下,他一聲不響的背下黑鍋。然後在雪地裡跪了一夜。
貪玩忘了作業,他熬夜幫他做題,懶得抄直接把他的原稿交上去,結果被老師發現,兩人一起被他母親罵了一頓。
如兄如父,如師如友。
他曾經覺得,能有這樣一個兄長是何其幸運的一件事。可後來才發現,這其實是多麼可悲。
那個人,用二十年時間換得了他滿心滿意的信賴,又用了一天,將他挫骨揚灰。
往昔不可追啊。
他想着,算了,都過去了。
那個人,即使虛僞,可能也是這世間僞裝的最好的。因爲時至今日,即使發生了那麼多,那麼深重的傷人事,他發現自己居然都無法恨他。
“我二十一歲那年離開的英國,可來到中國時,卻是二十四歲,我離開英國的時候沒有帶走一便士,可到了中國卻已然身家萬貫,這三年我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你們想知道的不就是這個麼?這思路倒是確實很對。”在樑薄微怔的表情下,安瑞將自己哥哥問過自己無數遍的話複述了一邊,又慢慢補充了句,“我也很想知道,可惜,真的是記不清了……別這樣看着我,我沒有耍你。我說的是實話,我確實是記不清了,也不想記清。”
“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知道了是誰越來越迫切的想殺我,而我沒準備逃跑,或者反擊,甚至……其實我已經等了那個人很久,你會覺得我瘋了麼?”
一連串的陳述過後,他終於略停了下。
樑薄看着他的眼睛,認真的開口,“會。”
安瑞噎了一下,笑罵,“沒一點兒浪漫主義情懷,不知道葉臻怎麼忍得了你。這時候,按照套路來,你應該問我那個人是誰纔對。”
說罷搖了搖頭,好像也無甚在意,繼續說道,“聽過農夫與蛇的故事麼?一個農夫,在冰天雪地裡撿了一條蛇,他捂熱了那條蛇,把自己過冬的糧食給它吃,把那條蛇喂好了,養活了,最後被反咬一口死了。”
樑薄遲疑着反問,“你是農夫?”
“錯了,不是說了麼,農夫已經死了。”他笑着,卻驀然紅了眼角,只是在黑夜中,沒人看得見,“我是蛇。”
心頭盤桓已久的疑問,被他這一番話說的更加撲朔迷離。
“什麼意思?”樑薄問道。
“什麼意思?”他輕笑着重複了一遍,搖頭,轉過身去,離開屋檐,風雪中,頃刻白頭,“蛇咬死了農夫,哦,不對,我這個故事有點出入,沒有咬死,一時心軟,只是咬廢了,現在他傷勢漸好,自然不會忘了當初那條蛇。這不是很淺顯的道理麼?怎麼你居然不明白?”
“……”
“今日的果,昨日的因,這便是所謂因果輪迴,冤冤相報。萬事萬物,總得有個了斷。”安瑞舉目望天,落雪融化在他的瞳仁中,順着眼角蜿蜒,宛若哭泣,“只是關於那件事,終究還是有點後悔的。”
“後悔不該咬他?”
“不,後悔沒咬死他。”眸中有片刻激越,他陰鬱的笑笑,旋即拍拍樑薄的肩,“聽聽你這答案,就知道這些年你一點沒變過,還記得六年前我怎麼和你說的麼,我說你是個好人,就和我哥一樣。如果我哥知道了,我猜他也會這麼說。今天這話我再說一遍,另外再補充一句,既然是好人,就該待在陽光下,這種事情……摻和的越少越好,更不要和毒蛇爲伍。不值得。”
頓了頓,他嗟然長嘆,“我知道你跟我哥是很好的朋友,而我跟你……不管怎麼說也算有些交情吧。如果你真的爲了他好,替我考慮。就不要把這件事情說出去了。你也知道,我哥他能夠平安退下來,獲得現在這種平安喜樂的日子有多不容易。而且,有些事情是必須一個人了斷的。這件事我暫時還應付的來。別讓他再爲我趟這趟渾水。他不欠我什麼。”
“最後這句話,我得錄下來給他聽聽。從你嘴裡說出來,可真是難能可貴。”樑薄輕輕笑,“話說回來,真就這樣幫着你糊弄他,我也不知道萬一哪天你真的掛了,他會不會把我給直接槍斃。”
“不。”沒料到這會兒安瑞倒是反應的快,忽而詭秘一笑,“你完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因爲關於某件事情,我今早不小心和你女兒透了風,不出意外,你今晚回家估計就得被葉臻槍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