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怔怔相望,許久,還是錦年率先移開幾近膠着的視線,輕聲開口,
“我的鑰匙,錢包,還有護照都丟在了……現在不太方便過去拿。”她面色微微漲紅,細微的聲線也被寒風吹亂,“本來還有一份備用的,放在葉姨那裡,但是她剛剛來了電話,院裡來了急診病人等着做手術,今晚怕是趕不回來,還有……”
自她開口,他便始終沉默。對這樣的情況,她有點膽怯,更多的是忐忑,腦子不受控制的亂轉,於是,言辭便絮叨了許多,兜兜轉轉怎樣也說不停。好像是極力解釋自己眼下可笑且荒唐的意圖,又似乎只是爲了周圍不那麼安靜。
她忍受不了這樣的安靜。
“我是說,那個……”
拜託,說點什麼,她就要快維持不下去了——她在心裡祈禱,那樣的惶恐。
即使不擡頭,也可以清晰察覺,頭頂上方,他壓迫感十足的,意味不明的目光始終在那兒。心跳澎湃,腦中一片空白,她終於詞窮,聲音漸漸低下去,直至徹底消散。
這時,她聽見他嘆了口氣,很輕,融在獵獵風聲裡,幾乎微不可聞,可落在耳中卻那樣清晰。
內心很不爭氣的,又意料之中的平添了幾絲慌張,呼吸也爲之錯亂。心中的那根弦繃到了極致。
額前的髮絲被撩開,他撫上她的眉眼。
她踉蹌着後退,轉身欲跑。
他抓住她的手臂,滑下去,又緩緩握住她的手。
她停下腳步。
覆水難收。
“這樣涼。”他摩挲着她的手指,灼熱的溫度傳過來,“先進來。”
說罷,安瑞也不顧木頭一樣的杵在原地的錦年,不等她回答便霸道做了決定,拉着她,推門而入。
她沒有掙扎,只是紅着眼眶紅着臉,駐足原地,不肯上前。
“錦年?”他眉頭輕蹙。
她搖着頭,萬分糾結,“我……現在住在小阿姨的房子裡,那個,你應該也有鑰匙的,其實……”
“我沒有。”他靜靜道。
她瞪着他,試圖尋覓到些許蛛絲馬跡,只是一無所獲,望着她的黑眸波瀾不驚。
“錦年,不要冒傻氣。”他擡手替她捋了捋鬢髮,聲音溫和而平靜。
沒來由的,眼眶一熱。
她忍不住伸手,去碰觸他的手,鑽進指縫,輕輕地,再緊緊地回握,十指相扣。
他低頭,她察覺到他的呼吸一亂。
終於,魂牽夢縈的臉龐映入眼眸,那麼近,那麼清晰。
他想抽回手,她卻不肯鬆開,彷彿一鬆手,他就會消失不見,再也不見。
“安瑞。”她喚了聲他的名字,聲音柔弱。
並不是想說什麼,就是單純想喊一喊,感受一下這個音符在脣齒間闊別七年的溫度,震顫。
安瑞聽着她細弱無助的聲音,心裡有些疼痛。
她吸了吸鼻子,垂下頭,當真像個受足了委屈的孩童。
安瑞又嘆了口氣,任憑她牢牢抓着自己,另外騰出一隻手,揉了下她腦袋,又一下。只是動作十分小心,像是生怕弄亂了她那隻優雅的髻。
“傻孩子。這麼大了,還黏人呢。”
他的手掌,一如記憶裡那樣寬厚溫暖,錦年低着腦袋,聽到他的聲音沉沉地,沙沙地,有點說不出的無奈和縱容。
“先進來,喝點巧克力。”
她這回沒再反對,點點頭,卻遲遲不見挪身,好容易動了下,眉頭卻皺的厲害,額前也沁出涔涔冷汗。
“嘶——”她一聲輕呼,有淚光盈目。
“怎麼了?”他急忙環住她的腰。
“腳……”她細聲囁嚅,不敢去看他的眼,“今天走的急,崴了一下……”
“扶好。”他打斷她,俯身。
她乖乖伸手,搭在他的肩上,他幫她脫掉方纔蹬上不久的鞋子。
這麼冷的天,她卻只穿着絲襪,依稀可以看見纖巧的腳,白皙的近乎透明,輪廓精緻,柔弱無骨。只是纖細的腳腕處,那一抹青紫卻分外明顯,煞風景的很。
他輕手輕腳的觸碰,她嘶嘶叫着亂踢蹬。
一時失神,仿若回到某個不更事的冬夜,家裡的熱水器出了問題,她很不老實的坐在牀上,笑吟吟的看着他,他蹲在她身前給她洗腳,那時……白嫩嫩肥嘟嘟的一雙小腳丫,將水花踢得到處都是……
他默默地爲她換上兔子頭的毛絨拖鞋,站直了身子,她搭在他的肩上的手迅速移開。
肩頭的壓力瞬時褪去,他有點愕然,或者說失落,只嘆時光飛逝,再也回不到以前。
“先不要動。”他止住她又要逃竄的趨勢,“傷的挺嚴重的,不知道有沒有動到骨頭,你先別落地。”
她愣了下,還沒來得及問出“那該怎麼辦”,就感覺身子一輕——他已將她橫抱至半空。
他懷裡,依舊是熟悉的氣息,乾淨清爽,帶着淡淡的菸草味,這樣,這樣讓人眷戀的溫暖,生生逼的她將拒絕的話嚥了回去。膽怯的,同時又貪婪地呼吸,只盼着離沙發遠一點,再遠一點,更久一點再到纔好。
“錦年。”他突然出聲,打破她的胡思亂想,聲音帶了些啞,“你怎麼變得這樣輕?以前肉肉都哪兒去了?”
她的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一顆顆,砸在他正緩緩滑落的手背上。
“怎麼了?”安瑞有些慌亂,順勢想要擡起她的臉藉以一窺真切,她卻堅持深深埋着,執意不肯擡頭。
“說話啊,錦年。”他的聲音那麼輕那麼柔,如同情人間耳鬢廝磨,若有若無,“你過得不好嗎?”
“不,我挺好的。”她輕輕搖頭,“很好很好……”
他將她放在沙發上,微微低着頭,燈火昏黃,看不清表情是喜是憂,許久,只聽他沉沉回答,“那就好。”
那之後,安瑞給她衝了杯巧克力,讓她捧着,自己則從房裡翻出藥箱給她處理腳腕傷處,神情認真,動作仔細,像是在給最珍貴的瓷器上釉。他沒再開口,她也什麼都沒說。
他專心致志的給她纏好最後一圈繃帶,還打了個蝴蝶結,這才滿意的直起身,在她開口之前說道,“公司有點急事,我得先處理一趟,你是現在休息還是……”
“咕嚕嚕……”
她沒有來得及答話,她的肚子替她答了。還格外響亮。
錦年大窘,臉色漲的通紅,連低頭掩飾都忘了,只傻愣愣看着他。
他亦是愣了下,旋即輕輕一笑,“還是等我回來吧。乖一點,別亂動。”
她什麼也說不出,臉紅的快要滴血,只能胡亂點頭應承。
他對她微笑着,好像他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又彷彿他們還似曾經那般的親密。
安瑞回房取了份文件就走了,留她又懶懶的蜷了會兒,身子累得很,腦子裡也亂哄哄的,合上眼睛,卻怎麼也睡不着覺。有點百無聊賴。
她定下神細細打量這個屋子,重溫這份闊別已久的懷念,心間有微妙的觸動。七年了,這裡也變了不少,同自己離開時幾乎是兩個模樣。
更加溫馨,更加擁擠,添置了不少新的傢什,有點亂,但是生活氣息濃厚了許多。歸功於他挺嚴重的強迫症和潔癖,以前這裡總是乾淨整齊的沒有一點菸火氣。冬日裡,即使開了地暖也難以抵禦這種冷冷清清的冰寒。
看來……她離開之後,他過得也挺好。或者說,更好。起碼,他更加願意花心思收拾自己的生活了。
這樣很好。
只是……
錦年放下臺邊那隻簇新的,手工編織的糖果筐子,強笑着,再次告訴,提醒自己。
這樣,真的挺好的。
她看着沙發邊上放着的,他方纔給自己穿上的那雙拖鞋。
米色,兔子頭,因爲經常穿所以很是鬆軟。
這當然不是自己的。
她安靜的坐了會兒,之後扶着傢俱,一瘸一拐的走回鞋架邊,果然又看見了另外兩雙。
一雙男士的,一雙小孩的。
她忽然就意識到了些什麼。
轉過身,她繞着房間走了一圈,又看見了圍裙,針線盒子,毛線團,水族箱,盆栽,兒童玩具,等等,等等……
一個踉蹌,心中無限酸楚。
她用了七年的時間去瘋狂的想他,忘他,想他,忘他……憧憬彼此再相逢的場景,卻不知道,當她長大了,他也會變老,也會想安定下來,組建家庭,結婚生子。
他和另一個女人共有同樣的七年。
七年的時間,不短不長,足夠他再組建一個家庭,播種,發芽,生根。
畢竟,他已經三十七歲。
是了,任憑誰不想呢?合適的年紀,嬌妻愛子,天倫之樂。什麼放得下放不下,什麼愴痛,什麼背叛,他真的已經不再年輕,又怎會再像青澀少年般耿耿於懷。
只是……你不是值得釋懷的人罷了。
溫錦年,快些收起你的春秋大夢滾回去吧。
只是……她又能回去哪兒?
她又想起了另一個人,想起了聚光燈下,漫天花雨裡,他誠摯的表情,懇切的言辭。
苦惱的將臉埋進手中,溫熱的液體順着指縫不住的下落。
是了,她無處可去。
最終,勉強撐起身子,頂着腳踝陣陣刺痛,她爬上二樓,站在那個房門前,有點膽怯,她生怕推開那扇門,裡頭也變得她都不認識了。深吸口氣,她推開門,終究緩緩吐出。
還好,這裡還是老樣子,沒有變。
和她離開的那天,牀單地毯,都是一樣的鮮橙色,四處堆滿她記得,或是不記得的毛絨玩具,但是都很乾淨,看得出經常打理。
想到這裡,她突然又有些竊喜,旋即又爲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不齒。
多少年了,以爲自己大徹大悟,但只要挨進他身邊方寸之地,便又會患得患失的像個孩子。
她終究沒有自己的想象中那樣灑脫。即使放下,尾巴也斬的拖拖拉拉。
這樣想着,她疲憊的將臉蛋埋入枕間,忽然聞到一股子果香。陌生的果香。
心下恍惚,忽地擡頭,只見指尖纏繞,幾絲細軟捲曲的發,那當然不是她的。
有點僵硬的,目光偏過去,看向牀頭櫃上一個相框。
一個圓滾滾胖乎乎的小女孩幾乎佔據了大半個照片,但是她還是可以清晰的看見女孩後方的,他溫和寵溺的笑臉,那雙黝黑眸子的裡的疼愛,是入了骨的。
她還可以輕易的分辨,那兩張容顏有幾處是多麼相似。
心下一陣苦辣酸甜,不知是何滋味。
錦年怔怔看着身下,環視周遭,這才發現,連這一處……也不再是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