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般怔怔盯着他的背影,目不轉睛,思緒恍惚盪漾,不知道偏到了哪一國。偏偏的,他卻突然回過頭,似乎是想要說話。
猝不及防的,錦年瞬間撞入他一雙黑眸。腳步凝滯,心跳也漏了一拍。好在風疾雪驟,白濛濛一片中,誰也看不清誰的臉。一片倉惶,就此歇。
“怎麼?”爲了掩飾自己當下的失態,錦年乾脆搶先發問。
他不置可否,只是沉默,周遭忽然該死的安靜。終於還是她先亂了陣腳,沉不住氣的偷偷擡眼瞄他,暮色之中,卻看不清他喜怒幾何,好半天后,才聽他才冒出一句,“你的腳,沒問題麼?”
“什麼?”她沒反應過來。
“那天晚上不是崴傷了?”他低聲解釋,視線凝在她身上,久久不挪騰,“路滑的很,你能走麼?”
不然呢?
錦年下意識的退後一步,“沒事,早就好了。”
安瑞又深深看了她一眼,脣瓣動了動,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頷首,轉身。
錦年舒了口氣,小步跟上,頭埋得低低的,再不去看他,一絲一毫。
接下來的一路,二人只是埋頭向前走着,直到來到車邊。她終於找到由頭可以繞開他,準備上前拉車門。
忽然之間,頭頂傳來濃濃的暖意,她吃了一驚,本能的往前跨,卻被人拉住。她擡頭看去,他正用手在她的腦袋上撣雪。“急什麼呢?先別動,滿頭都是。”他說,“待會兒化了得着涼。”
他的手掌,大而溫暖,記憶中溫度。
方纔平息不久的心跳又開始澎湃,她思緒亦是信馬由繮,竟然不由自主的記起,很多年之前,也是這雙手,不知道多少個冬日的清晨,他收拾好自己,又把哼哼唧唧不情願的她抱到小板凳上,一邊埋怨,一邊給睡顏惺忪的她洗臉,扎頭髮。
他拂過她的發,她的臉,她的青蔥時代,直至桃李年華。
他垂下手時,指腹有意無意的觸碰到了她微垂的眼瞼,溫熱,也有些粗糙。
她的腦海裡突然嗡的一聲,呼吸一下子紊亂。有什麼東西崩裂了,順着血管蜿蜒,流淌到了心裡,順着四肢百骸,靜謐卻霸道的擴散開來。愈是想要極力扼制,這份異樣的感覺就肆虐的更快,星火燎原……
她幾乎喘不過氣。
碎雪撲面而來,神智恍然回籠,她倒退兩步,瞪着他。有些痛恨,不,是非常痛恨自己片刻前的失神軟弱。
她不能再重蹈覆轍了。
這般相對,心下更是煩躁,也顧不得和他糾纏,擡腳就朝自己習慣的副駕駛走。安瑞好像突然纔想起什麼,想要阻攔,已是不及。
錦年拉開車門,正對上一張臉。一張漂亮的,女人的臉。
那個漂亮女人正微笑的朝她伸出手,“你好啊。我是墨玉。”
錦年愣住了,手臂軟綿綿的被她拉着晃了好幾道,嘴巴卻還是發乾,發軟,什麼也說不出。這心死的透透的。
那墨玉倒也不見怪,精緻的脣形一直保持着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眉目間也是溫溫的禮貌。直到安瑞走來,才偏過視線,笑道,“可就這麼巧,真的是認識的?”
錦年這才慢慢反應過來,這位似乎正是前幾天和樑唯逛街時,看見的那位。也是她曾經臥室裡,如今擺在牀頭的三口之間照片中的那個女主人。這樣,好像也沒什麼奇怪的。
“嗯,溫錦年。她是我……”
原本簡單的一句介紹,卻生生卡在了中間,她發覺,他似乎很難找到一個詞彙,來形容他們之間的關係。
也是,錦年想,她究竟算他什麼人呢?
以前,他總是自然而然的脫口而出“我小侄女”“朋友的孩子”,如今,他自己也說不口了吧?
錦年暗自有點期盼,好奇,旋即又不齒於自己的這種情緒。
心下碰撞,只聽他終於開了口,簡明扼要,“我朋友。”旋即他低頭,看着呆頭呆腦的錦年,沒漏過她眼中極快閃過的一抹光彩,又補充道,“小朋友。”
錦年擡起頭。
短短几秒的對視,成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從他的臉上探不出任何明顯的情緒,心虛,或者逃避,緊張,只是坦誠,一派的平靜,似乎這是這個再理所應當不過的答案。錦年真切地感受到一抹失望轉入心底。纔想着要說點什麼,他卻稍稍的側身,讓她走了過去。
換做七年之前……不知她會如何思量。會難過?或者失落。
然而眼下,她除了覺得生氣之外,卻只剩下可笑。
是的,可笑。
人越掩飾什麼往往越怕什麼。
正如她方纔拼命掩飾自己此行的目的地一般,他硬生生加上這麼個前綴,好像……
掩飾什麼呢?他在心虛什麼?
也不怕他老婆看出他欲蓋彌彰?
可惜錦年想來想去,也得不出一個結論。這男人,定力倒是比七年前差了太多。他的風雨不動安如山都去哪兒了?也罷,無論如何。反正,也不會更糟了。
這樣想着,心一橫,錦年拉開車後門,看見後座居然又有人了。正躺着一胖乎乎的小姑娘,正是那個代替了她,躺在她原本房間的——他閨女。
路況稍稍好了些,但也只是長龍勉強可以移動而已,又是半個小時過去。
除卻剛開始的,三人乾巴巴的倆句連寒暄都算不上的對話,接下來便是一直的沉默,氣氛遠遠談不上融洽。
車子龜行至錦年的小mini邊上時,終於有人打破了這份低氣壓。
“說你視力不好吧,偏偏隔那麼遠一眼就認出來了。”墨玉拍了一下安瑞的肩膀,又回頭看了眼錦年,笑道,“也是緣分。”
錦年心下好笑,說不出的苦辣酸甜,別說他近視只有三百多度,就是把他眼珠子挖了估計也不會認不出這車子哪怕一隻軲轆。她知道,重點不在她,而是在這車子的主子上,更加關乎於這主子臨終前的一番託付,那房子,這車子,即使時隔這樣多年,哪一樣不是鮮亮如新呢?
今天她把他的寶貝弄“殘”了,他指不定心裡多難受吧?
心下百轉千回,面上卻只矜持笑笑,淡淡道,“是啊,緣分。”
好端端的一句話,措辭聲音都是禮貌溫和,可落在耳裡,安瑞便覺得說不出的彆扭。說不上爲什麼,他就是覺得哪裡怪怪的。於是他不着聲色的看向車內鏡,試圖從她的表情上尋找端倪,不料她卻一直看着窗外風景,沒有一點反應。
他扯了扯領口,忽然覺得心裡頭憋悶的厲害。
墨玉用手肘輕碰他,輕聲,“頭又暈了?換我來開會兒?你休息下。”
“沒事兒。”安瑞擺擺手,稍微降低了點車窗,“就是有點悶。”
墨玉又勸了幾句,奈何他堅持不肯,只好作罷,但看着前方不盡的長龍,不禁也有點煩了,“四十多分鐘的路,開了四個鐘頭了,真是……對了你給家裡打電話沒?老太太別等得久了,她現在身子也不大好。”
“發過短信,媽說她知道了。只叫我們帶着綿綿路上小心點。”
二人在前方輕言細語的說着家常,錦年在後座靜靜聽着,神態很漫不經心的,只是十指握得緊緊,有淡紅色的液體在手心處沁出一點子光亮。
“小溫啊。”說着說着,墨玉回過頭,和氣溫柔的笑問,“你也去西塘,去旅遊的哇?”
沒想到她會和她搭話,錦年錯愕的“嗯”了聲,輕描淡寫的解釋,“打算拍幾張照片,難得來中國一次,想多走走。你們呢?探親?”
“是呢。”墨玉點頭,朝她身邊擡了擡下巴,笑容愈發柔和,“綿綿想阿婆了,趁着年假最後幾天帶她再回去看看。”
錦年禮貌的笑笑不再說話,實際上也是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於是低下頭,去打量在一邊裹着毯子睡的香甜的小綿綿,心緒微蕩……
她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她的養父。她突然很佩服他,能把自己前妻和別人生的自己養這麼大,照顧的這麼好,用心去疼着愛着。
可到了她這裡……
她本身是很喜歡小孩子的,而綿綿,又被養的玉雪可愛。但是……
她只要看着綿綿精緻漂亮的五官,尤其是那雙同某人相似的,上挑的鳳眼,以及頰邊深深下限的小酒窩。
只覺得從心裡,到嘴裡都發着苦。
思緒稍有延展,她就喜歡不起來。
不自覺地,她喃喃低語,“長得和爸爸真像。”
墨玉聞言,愣住了,看看綿綿,又仔細回想了可可她老公,怎麼也很難聯繫起。於是只好笑笑不說話。
安瑞也愣住了,他回頭看了眼錦年,滿肚子的疑惑,心裡琢磨着阮綿綿她老子他都沒見過幾面,這小女人又是從哪兒搭上的?而且……也從來沒人提出過這個理論,比起她老子,自己和她都要相似一點,一般只要見過綿綿的,都說:
“綿綿像她媽媽的。”
安瑞突然出聲,錦年擡頭,恰好和他目光碰在了一起。
錦年是個實誠孩子,向來是一根筋,認準了什麼事兒通常很少會改注意,加上眼下心裡又有氣,看着他那一雙鐵證如山的鳳眼,再配上一副完全局外人的表情……她偏過頭,不鹹不淡的頂了句,“我還是覺得像爸爸。”
安瑞被她莫名其妙嗆了一句,弄得一頭霧水,也有點委屈,像就像吧,衝他耍什麼脾氣?
墨玉也看出氣氛很奇異的突然僵持,只好出來打圓場,折中說和道,“好了,好了,像阿婆多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