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事完畢,踏出公司時,夜色已深沉,雪下的愈發緊了。安瑞看了眼手錶,已經快要十點。算算時間,他直接開車去兒童樂園接綿綿。
只是,行至半途,安瑞忽然想起些什麼,踩下剎車,一時間有些遲疑。片刻之後,他撥了個號碼,那端很快接起。
“怎麼,又做噩夢了?”一個懶洋洋的女聲帶着點揶揄。
安瑞有點氣悶,不過也懶得計較,單刀直入,“你今晚方便嗎?”
那端沉默了下,片刻後輕輕笑道,“那得看什麼事。”
安瑞突然意識到似乎出了點歧義,於是連忙出聲道,“你如果在家的話,我一會兒送個孩子過去,你能不能幫忙照看一晚?”
“孩子?”她愣了。
“……是綿綿。”安瑞愈發覺得今晚的腦子似乎不太順暢,亂哄哄煩躁躁的,也不知爲什麼,說話做事,總是丟三落四的不着調,“可可和她先生去國外出差,孩子放我這看着的,我今晚有點事情,不放心她一人丟家裡。”
那端又是一陣沉默,較之上回長很多,再開口時,已是笑意微醺,頗有幾分曖昧,“喔,有節目?怎麼一個噩夢做的,你就突然開了竅,想通了?”
他不知該如何回答,所以乾脆不說話。
好在墨玉向來是有分寸的,他許久沒再出聲,她便也不深問,只淡淡應承了句,便掛斷電話。
話筒被掛斷時的響動較之平常要重很多。即使隔着那樣長遠的距離,也清晰可辨那頭電話的主人眼下不同尋常的激越。
電光火石間,心頭似是有一種怪異的念頭一晃而過,來的太快,去的太急,看不分明,抓不住,片刻的尋思,他又發了條短信給她:
“如果不方便的話也沒關係的。”
幾乎是一瞬間的,消息傳遞回來:
“無事,送來吧。”
他這廂猶疑反覆,但是綿綿對於去墨玉那裡過夜倒是沒有什麼意見,甚至更覺歡欣鼓舞。
因爲周可的緣故,綿綿和墨玉接觸的次數相當頻繁,二人早已熟知。更何況,無論是自家父母,亦或者安瑞,都是中國式的傳統家長,往日裡對她雖然疼愛,但大事小事總喜歡拘着管着,專斷的很,往往不得自由。
但綿綿生性活潑愛鬧,鬼點子一套一套的,由此,不免更加喜愛和更加民主寬和的墨玉接觸。
所以,當安瑞還不放心的盯着自家外甥女一步三回頭的時候,綿綿已經很灑脫的衝他揮手,一副老氣橫秋的做派,“去吧去吧,玩兒的開心點,不用惦記我,啊。”
安瑞背影僵住,駐足,轉身。
墨玉看着他鐵青的一張臉,只覺得,他雖然已經走了不短的距離,但是如果讓他即刻回來抽這熊孩子一頓,一定是沒話說的。
於是也不待他發作,拉着綿綿就跑路。
可這熊孩子卻是個不知悔改的,一直到回到公寓內,還不停向樓下探頭探腦,一雙小眼睛賊溜溜的,不知在尋思些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兒。饒是墨玉的好性子,也忍不住上前給了她一下,輕聲苛責,“怎麼和你舅說話呢,也不怕他抽你。”
“我這麼可愛,舅舅最喜歡我,纔不抽我呢。”綿綿誇起自己來毫不臉紅,順帶頗有幾分氣勢的指點江山,“唉,他要不是我舅,我還懶得和他說這些呢。”
墨玉失笑,“喲,厲害了,怎麼,綿綿知道舅舅要去做什麼?”
“嗯。”綿綿小眼一眯,裝腔作勢的點點頭,這才又是一聲嗟嘆,“孩子歲數大了,有自己的小心思啦。”
墨玉原本正給她衝牛奶,乍一聽得她的曠世言論,又聯想起關於某人的一些畫面,險些笑得把水壺砸了,好一會兒才緩過勁來,抹着眼淚揉揉她的大腦袋,“綿綿,這話你聽誰說的?”
“爸爸媽媽呀。”綿綿一本正經的回答,一點沒覺得自己的話哪裡好笑,有點不開心了,小嘴嘟起來,繼續絮叨,“爸爸上次和媽媽說,我小姑今年上了大學,就神神秘秘的,有事也不愛和家裡說,媽媽就讓他別管,孩子大了,處對象唄,有自己的心思了嘛。”
“喔……”墨玉收斂笑意,語氣漫不經心的,“你舅是處對象去了?”
“他哪兒來的對象啊。”綿綿輕蔑的撇撇嘴,一雙眼睛四處轉了轉,衝墨玉勾勾手,湊到她耳邊,小聲,“舅舅啊,是受刺激啦,今天我們去看攝影展,然後就看到別人娶媳婦,他又沒媳婦,所以……”
她沒再說下去,而是朝墨玉拋了個“你懂得”的眼神。
墨玉似懂非懂,忍笑頷首,“這樣啊。”
綿綿似乎對她的反應很不滿意,抓抓腦袋,又湊上前,“姨姨,你不覺得舅舅很可憐嘛。”
他哪裡可憐了?墨玉剛冒出這個念頭,還未來得及說出口,只聽綿綿又唉聲嘆氣道,“老大不小,一把年紀了,也娶不上媳婦兒。”
綿綿一邊說着,一邊還偷偷瞅着墨玉的表情,黑白分明的眼珠骨碌碌直轉,墨玉一愣,笑笑沒吭聲。
她卻不依不饒,拽着墨玉的衣角,“姨姨,姨姨,你不覺得嗎?”
墨玉無奈,將牛奶杯往她手裡一塞,起身,“小孩子家家,少惦記這些事兒,嗯?早點睡吧。”
綿綿有點挫敗,尋思片刻,雙眼一亮,不知又琢磨出了什麼鬼主意。忽地跳起身,跟着墨玉的屁股後頭顛顛出去了,“姨姨我和你一起睡嘛。”
拋開那隻坑舅舅的熊孩子,再說安瑞。
安置好了小熊孩子,不由自主的就開始惦記家裡那隻大的。那隻飢腸轆轆的大的。
因爲妹妹常常會來家裡幫他打點一下生活,漸漸的,算是被迫算是習慣,他的也重新接受了常人生活的軌道。他廚藝本身就不差,有人督促着,也願意在家裡開伙,加之綿綿更是經常留宿,冰箱裡便常年塞的滿當當。
食材,是不缺的。他現在正思索的是要怎樣去投喂,投喂什麼。
過了江,就快要到家的時候,他無意間朝窗外一掃,卻立時踩下剎車。
車子停在了街角的蛋糕店,他站在櫥窗前,看着其中呈列的,鮮豔欲滴的,草莓夏洛克,若有所思。
一張沾滿了奶油和果醬的,有點嬰兒肥的小圓臉,嬌憨的笑着,若隱若現的浮現在櫥窗上,蛋糕旁。
耳邊,或是記憶傳來她軟軟的撒嬌,“叔叔,叔叔,再給我一個嘛,不吃飽了……哪有力氣減肥啊。”
說是要減了肥穿漂亮裙子的小胖墩是她。
餓暈了滾在calvin還有臻惜面前告他黑狀說他剋扣她飲食的也是她。
從小,從小她就是這樣一隻叫人頭痛的小無賴,隨時反悔,隨時叫他恨得牙癢癢,隨時……在他心底刻下最柔軟,最深刻的痕跡。
之前,她還成日黏在他身後,像個小尾巴一樣嘰嘰喳喳個不停的時候,他並未察覺,但當她終於,過去的七年裡——她的一切,曾經他以爲根本沒有注意的一切一切,他居然都記起來。
不知不覺中,她原來……早已刻了那樣多的痕跡。
“包一下吧。”他指了指那個草莓夏洛克,吩咐道。
小老闆娘忙不迭的應了,看着那隻造型甜美可愛的小蛋糕,又打量了他,雙頰微紅,一邊包裝一邊忍不住問道,“送女朋友啊?”
安瑞怔了下,沒作聲。
小老闆娘當他是默認了,於是輕笑着又問,“女孩子晚上吃這些,很容易發胖唉,你不介意喔?”
這問題來的突然,安瑞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可又覺着,總不能不理人家吧,於是張了張嘴,蹦出三個字來,“胖點好。”
小老闆娘樂了,說,“你女朋友挺幸福啊,你這樣……我今天刷微博還看着了,愛她就把她喂得胖胖的,這樣就跑不了了,是不是?”
原本挺喜慶逗樂的一句話,安瑞也微有觸動,卻不知怎得,心下忽感寥落。
他低下頭,看着自己的雙手,想起數小時前,她依偎在自己懷中的情景,那樣瘦,那樣輕,腰上的小肉肉的沒有了,哪裡的都沒有了。
他突然有點難過,心疼的厲害。
那可是他養了十幾年的成果,一天天,一年年,一塊吐司,一條培根的投喂出來的。就這樣沒了,沒了……
別說讓誰來賠了,連個說法也討不着。
他鬼使神差的點點頭,指了指貨架上剩下的可愛點心,“都包起來吧。”
接着,在老闆娘驚詫而豔羨的目光下,他拎了滿滿的點心出了門。
夜風襲來,冰雪凌凌。
他突然覺得事情有點怪異。方纔乍一看見她,被驚詫衝昏了頭腦,竟顧不得細想。這是怎麼了?
她爲何會這樣失魂落魄,甚至飢腸轆轆的蹲在家門口,她現在,不是應該正和她風華正茂的男友……不,是未婚夫花前月下,情絲繾綣纔是?今天可是他們的大好日子,不是麼?
或者說……
心底某處,有個陰暗的念頭冒了出來,發出囂張的狂笑,思緒,稍稍往那個方向偏移,就不自禁的喜悅。
但很快,他又爲自己起了這樣的猜測而不齒,更加惱恨的,是自己還爲這個想法感到開心。
我就是這樣卑劣的人吶。
他給自己下了個定論,短暫的,將一切拋擲腦後,加快油門。
途中,他往家中打了個電話,沒人接。
當他回去的時候,房間空蕩蕩的,他喚了幾聲她的名,沒人應。
半杯巧克力被放在茶几上,已經完全冷卻。
他轉了一圈,家中空無一人。
回到玄關處,看着的穿衣鏡內,滿載而歸的自己,突然覺得那樣傻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