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年“喀嚓”一口,咬掉了最後一塊冰淇淋,再不好逃避對面投射而來的灼灼視線,只好嘆了口氣,勉強笑笑,卻不說話。
正看着人來人往的街道胡思亂想,腦袋卻不防捱了一記,只聽樑唯問道,“你啊,怎麼這幾天一直傻了吧唧的?跟丟了魂似的。問你正經的呢。你到底怎麼說?”
“我不一直這樣的麼。”錦年不大自然的避開她探究的眼神,只含糊道,“行了,還能怎麼說,他急着回倫敦幫他媽媽辦移民,我留中國也有自己事兒沒辦完,各自不能遷就罷了。”
樑唯支着下巴,若有所思,“不對,你有事瞞我。”
錦年臉色微紅,絞着紙巾反覆擦拭嘴角,不置可否。
樑唯想了一下,試探道,“錦年,你最近是不是遇見了什麼人?”
錦年不着聲色的回答,“遇着誰呢?上海這麼大。”
樑唯耐着性子和她打太極,“你說遇着誰呢?世界那麼小。”
錦年不吭聲了。
樑唯搖頭,隨後又隱晦地輕咳,“是不是和那個誰……就這兩天,你和他見過面啊?我指的是男女之間,私底下那種。”
錦年猛地磕了一下,心神一蕩,想要重新站穩,腳下卻出乎意料的滑,心裡也是,滑膩膩的怎麼着也扎不踏實,虛的很。
樑唯瞅見她那副樣子,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毫不客氣的回瞪她,嘴巴張的能塞個雞蛋了,“行啊你,賊心不死啊,黃浦江發一大水給你衝到泰晤士河了你也有本事游回來再續前緣?夠狠,有魄力!”
錦年被她那一連串不知從哪兒學來的順口溜唬的一愣一愣的,許久反應過來纔沒好氣的回擊,“胡說八道……哪兒就到那地步了。”
樑唯卻不理她,兀自不依不饒,“那就還是有了?說說唄,舊情復燃什麼感覺?是不是特刺激?”
“可刺激了,”錦年看了她一眼,“就跟被雷劈了一樣。”
被雷劈一樣?那不就是……
“枯木逢春?重煥生機?”
“外焦裡嫩,魂飛魄散。”錦年斜睨她一眼,悶悶的粉碎她的綺思麗想,面無表情,“那天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我就想問問看他那有沒有備用鑰匙之類,又那麼晚了……”
“得了,這話你留着糊弄糊弄他也就夠了。”樑唯嘆息着打斷,“你怎麼會真沒地方去,就不說你後來都能找到我這兒。就近的說,咱家裡雖然爸爸陪着媽媽在值夜,紉玉不也在呢,上哪兒不是窩一夜,你就非得去找他?圖個什麼呢?”
錦年想,是啊,我圖個什麼呢?
“就是想去看看他唄,看看他過的怎麼樣,看看他現在什麼樣……”錦年慢吞吞的解釋,語氣風輕雲淡的。
樑唯一時沉默,半響才嘆息着,“那你見着了,怎麼樣,他現在怎麼樣呢?”
“還怎樣呢?總歸比我好多了唄。”她回想當日屋中格局的變動,結合今日那一家子言笑晏晏的形狀,笑着搖頭,“也是好事,以後……不,沒什麼以後。想想我也真是蠢透了,瞎操心。”
錦年一邊說着,用手撐着眉心,揉着,合上雙眼,過一會兒才又睜開,苦笑,“小唯,你以前說過,一個女人如果想要去見前任,如果不是爲了再續前緣,那就是爲了看他過的慘淡落魄,那自個兒也就安心了。但是想一想,我幹嘛要去湊這個熱鬧呢?再續前緣是不可能的,而像我這種死腦筋,笨腦瓜,無論他過的好不好,我也都不會安心。”
過的好,那並非她所予,她沒有那般廣闊的胸襟含笑祝福。
而過得不好……她真的能夠額手稱慶,歡呼自己當初的離開無比明智麼?她真的……能夠狠出一股惡氣麼?
並非每人都如此的。起碼她就不是。
樑唯相通這一關節,覺得心酸,輕輕握住她的手,安慰說,“都是這樣的,女孩子麼……挨着這種事情,總是有點扯不開的惦念,沒幾個人能做到心如止水的,你的這些做法都很正常。別想太多,逼着自己。”
錦年強笑着道了聲謝。
樑唯搖着頭,又嘆,“那江憫怎麼辦?你們還準不準備結婚了。”
“他是他,江憫是江憫……這又不成因果關係。”錦年無精打采的說,“再說,我跟江憫……那天,那事,我真沒想到,一時半會兒我也理不清楚。就先這樣吧,走着看着。”
“劫數。”樑唯嘆息着吐出兩個字,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最後問了句,“那你現在究竟什麼打算?既然也不打算和他好了,也不早點回英國,你在這邊兒還有什麼事兒?”
錦年笑笑,“聽你說的我天天就好像只能談情說愛了,暫時不回去,總歸是脫不開身的。”卻沒有明確回答。
樑唯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點點頭,沒再問下去。
兩天後,錦年送她上了回倫敦的飛機,切斷所有聯繫方式,自己回家整日裡胡吃悶睡,什麼也不想,也不做。就這樣好好喘了氣,緩過勁兒來之後,她開始打包收拾點簡單的行李。
她確實有點事情,沒騙人。但是不忙,也不急,如此行止,只是因爲……真的,她真的不想回倫敦。暫時,一點也不想。而且,也不想留在上海。
前狼後虎,都不是什麼善茬兒。她惹不起。
將最後一個調整完備的鏡頭在攝影包裡放好,錦年舒了口氣,看向霧濛濛的窗外。
室外的積雪越來越厚,院子中無人行走之處已經可以沒過膝蓋。街道上要好一些,但也很嚴重的影響到了交通,據說是幾十年一遇的大雪即將來臨。然而,由於年後的返程高峰,路上依然車來人往,川流不息。
雪天路不好走,錦年跑車的底盤又低了些,於是她選擇了車庫裡頭另一輛車。是個改裝過的小mini,鮮豔卡通的像個糖果盒子,惹眼的很,底盤較之普通轎車要高一些,安全性能也加強不少。
這還是……臻惜當年給她準備的成年禮物。伴着這個房子一起。
直到出了市區,她才發現,路況比自己想象的還要糟糕得多。
看着窗外,雪花鋪天蓋地沉沉的下的沒完沒了,天已經擦黑,半天了,路卻沒趕多少。高速公路上一片被踩得壓的髒污的雪塊,到處都是。只留下中間一條行車道,勉強能龜行。
休息區遠遠的幾乎看不見,一溜排皆是亮的晃人眼的車燈,即使車窗塞的嚴實也很難堵住不絕於耳車喇叭,四五個鐘頭了,憑的讓人心煩意亂。往前看是黑壓壓的一片,再往後看,堵塞的車輛一個接一個,彷彿沒有盡頭。
如果真的一點都無法行進便也罷了,偏偏的隔上幾分鐘得往前再滑行一點點距離,以至於神經一直處於緊繃狀態。
更加惡劣的情況是,在一個小時前,錦年車子內的空調出了問題,不能制暖,發動機好像也出了點故障,即使現在不堵了,她也很無法將車子開出高速公路。只好將它停在一邊,等候着不知道什麼時候會來的拖車。
畢竟是有年頭的車子了,雖然看得出平日裡是有人精心打理收拾它,但是汽車這種東西,不常常開的話肯定會多多少少有點毛病。
錦年凍得蜷成一團,一偏頭,恰巧對上並肩的那輛大巴車上,最後一排,一對少年情侶,頭碰頭肩並肩的挨在一起,兩人分吃着當地村民叫賣的30元一盒的紅油方便麪,蒸汽將他們的面容燻蒸的很模糊,很美好。
女孩子非要親手喂男孩吃,還拿出手機拍下照片大概是秀到朋友圈微博一類的地方,男孩有點不情願,但還是乖乖張開嘴。
再後來……他們擁抱在一起,相依取暖,咬着耳朵細語連連。
二人親親熱熱,有說有笑,一頓飯也吃的有滋有味,完全不似車裡的其他人那般着急或者埋怨。年輕便是這樣。
他們正處在一個很放肆的年齡,簡單而又恣意,可以在一念之間作出決定,不禁利弊分析,下一秒就付諸實踐,因爲年輕,所以一切都那樣理所應當,不存在對錯,即使衝動也不會被苛責。
她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十八歲,似乎也曾陽光燦爛,鮮衣怒馬,肆意笑鬧。也是這樣不管不顧。
想到那一天,除夕的清晨,也是在這條高速上,她也是同一個人肩並肩乘坐在最普通的旅遊大巴里,她蒙着他的眼睛,不許他向窗外看,在他耳邊嘀嘀咕咕說着悄悄話。他煩死了她,卻也一直緊緊摟着她。
兜裡的手機突然震動,打斷她追憶年華。
她拿起來電話,貼至耳邊。
那一端,那個人問,“你在哪兒?”
真是見了鬼了。
聽出那個聲音的主人後,這是錦年腦中冒出的第一個想法——她沒說曹操,只是想一想,曹操怎麼就來了?
她嘴巴張了張,又閉上,想說什麼,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又問,“說話?”問話的同時,呼吸有些急促,“錦年,你在哪裡?”
錦年想着,你要是有,哪怕一點出息,就該高貴冷豔的反問一句“關你什麼事”,然後瀟灑的掛斷電話。
但她還是老老實實的開了口,只是聲音抖的很厲害,不知是因爲飢寒,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在路上。”
一本正經的答完這句,錦年才發得自己這話說的有毛病,歧義大發了。乍一聽會覺得矯情的有點不合時宜,畢竟他現在肯定不是閒的發慌來和她探討哲學問題的。
估計挨那人一通罵或者至少一頓冷嘲熱諷是少不了的,想要補充解釋,卻沒成想,那頭在短暫的片刻沉默之後,然後居然準確的理解了她的意思,確認道,“滬昆高速?”電話裡傳來汽車的鳴笛的聲音,他的呼吸愈發沉重,“那就對了。”
她突然意識到什麼,回頭,看見後方的車水馬龍中,有一人漸漸脫離而出,分外點眼,向自己走過來,高瘦挺拔,步伐很大,越來越近。
腦中莫名閃現,幾日前同樑唯的笑言。
上海那麼大。
世界那麼小。
安瑞走到她跟前,上半身微微前傾,蒼白纖細的指節扣了扣她的車窗。
她慢慢降下。
他的頭髮溼了,沒穿大衣,毛衣上有融化了半數的雪花,因爲先前的急步前行,他的胸膛起伏着,鼻尖微微泛着點紅。
他逆光而站,她看着他,暮色之中,他的神情晦暗不清。
“爲什麼在這裡?”他問。
“準備去臨城走走……沒想到路況會這麼糟。車子又出了問題。”她的頭埋的很低,聲音亦是如此,“在市區裡看起來還好,而且雪也停了,纔想要早點出發。可……”
他點點頭,又問,“去哪兒?”
“西塘。”她囁嚅道。
“你也去西塘?”他有點意外。
“呃,嗯,西塘,烏鎮,蘇杭,江南這塊兒……都準備去。”該死,她在說什麼,極力撇清麼?忙不迭證明西塘對她而言不是特殊的?
他不知是沒有聽清還是渾不在意,她細如蚊吟的還沒說完,他已經拉開她的車門,朝她伸出手,“下車。”
她愣了下。
他卻難得耐心,輕聲解釋,“現在這情況,你想等到拖車很困難。我和你一路,你不如先去我那兒,吃點東西安頓下來,其他的我來想辦法。”
她想搖頭。他卻已搶先一步,“錦年,現在不是任性的時候。聽話。”
錦年還想婉拒,卻打了個寒噤,同時再忍耐不住的吸了吸凍得通紅的鼻子。
“聽話,下車。”他強硬起來。
錦年仍有猶疑,“可是,車子……”
“我保證,不會有問題的,好麼?”他打斷她。
錦年想了下,也是,就是衝着這車子的原主子,他也不會讓它出問題。
於是,轉身將行李揹包略收拾了下,跟着他深一腳淺一腳的行進。兩人並肩而行,他依着習慣朝她伸出手,她卻退後了一步,斂目垂首。他愣了下,沒再勉強,她腿凍得發僵,走的不利索,在雪地裡走走停停,他便放慢了速度,等她。
風雪悽迷中,她仰臉凝視他的背影,只看着冰花染白了他的半身。
她下意識的輕撫鬢角,看着掌心幻滅的六棱雪花,恍惚中看見,依稀少年時,他牽着她的手,她自身後喋喋不休,背誦着書裡抄來的文藝句子,她一直問他,你說,如果我們這樣在雪中一直走下去,是不是會走到了白頭……
這般想着,二人靜默行至一段路燈下,刺目的燈光灑落,泠風吹過,漫天碎雪紛紛揚揚,二人身上的浮冰被吹散的乾乾淨淨,只是燈火下,青絲間,他依舊有銀絲縷縷,雖然不多,然而在狂風紛飛下,纖毫畢現。
她有些愕然有點心酸的發現,年華滾滾,歲月如梭,白頭……不再是笑言。
原來那冰花,亦是浸透了他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