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正月裡的時光即將走盡,一切又回到正軌。
年節伊始,窗外時不時鬧騰着的鞭炮聲,孩童奔走笑鬧聲,似乎也有將屋內填滿的錯覺。偶爾晨起,默默駐足片刻,這些聲響又穿堂而過,轉瞬間,半分沒留下,就像指間沙,留不住,總歸是別人的歡喜。
安瑞忽然覺得這裡空的可怕,靜的駭人。
正值心下惘然的時分,電話忽地響起,刺得他心神一慌,亂糟糟的。垂目看了眼來電顯示,接起,揉了揉眉心,輕道,“知道了,我今天會過去。”
雖是應承了,但是他卻一點不着急,依舊散漫,懶懶的沒有挪身的意思,只看着牀頭那支枯萎了不知多久的花朵發着呆,靠回牀邊閉目休憩了會兒,纔不緊不慢的起身打理。待一切收拾停當,陽光已大好。
安瑞來到門前準備開門,門鈴當先響起。他愣了下,順勢拉開門——
“舅舅!”
眼前一花,只覺得胸口像是被塊大石給重重錘了記,他差點兒沒接住懷裡這隻沉甸甸的小肥仔。
“舅舅,舅舅。”這大肉球卻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個兒的“重”要性,還在面色發白直冒汗的安瑞懷裡拱來拱去,也不顧他是否還抱的住她,喜氣洋洋的笑得找不着眼,露出倆豁牙,奶聲奶氣,“新年好!”
“綿綿。”她不急,她媽可急了,周可下了車,眼看着自家那隻那麼熱情奔放,老遠便連聲訓斥,“乖啊,下來,別鬧你舅了。”
“大過年的,別說她了。小孩子還是抱得動的。”話雖如此說着,但額上漸漸是沁出了汗,體力不支的先兆,安瑞也只得將綿綿遞給周可,後者看見他舉止神態,略蹙起了眉頭,“你臉色好像比上回又差了點……”
“你心理作用罷了。”他淡淡揭過,不願深談,一邊從懷裡掏出個小盒子,將裡頭的長命鎖給綿綿帶上,溫聲逗着孩子,漫不經心道,“剛巧準備一會兒去看看你們,也省得多跑一趟。”
周可沒有輕易被他糊弄過去,扯着方纔的問題不肯罷休,“我老師說你根本沒有積極去治療,還經常爽約。”
安瑞脣畔僵硬了下,躲閃着避開看她的眼睛,輕咳,“前一陣子年關,公司裡忙。”
含糊交待之後也不多說,只側過身子將她連同綿綿往屋裡趕,“先進來吧。”
周可看見他一派裝束,略有遲疑,“你這是準備……”
他只揮揮手,有點疲憊,也有點無奈,“去你老師那兒。”
周可這才幫着綿綿換了鞋,仍有些不放心的目送他漸漸離去的背影。
想起那一天,安瑞走進她的辦公室時,她還有些愣神兒。
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
那天臨近下班,窗外驟雨初歇,雲開霧散,連綿了幾日的悶溼一掃而空,心下暢快,同事們都聊着天吃零食耗着時間,她也無心工作,收拾着桌面文檔等着老公來接她下班。
毫無預兆的,他突然推門而入。小小的諮詢室內,原本懶散的氣氛瞬間爲之凝滯,他信步而來,身上的衣衫盡溼,有額發也溼嗒嗒的黏在蒼白的皮膚上,晶瑩的水珠順流而下,破碎在眉間,雙眼在細細的水汽之後,淡如浮雲遠山,難以琢磨。
身邊偶爾有女同事經過,悄聲嘰喳,“快看,是個帥男人來着。”
不知是出於激動還是刻意,那聲線即使盡力壓低卻還是清晰可聞,還引起了不少共鳴,一時間,滿屋都是嗡嗡的低響。起碼周可坐的老遠也是聽得真切,一時不覺有些尷尬,但他卻恍若未聞,似乎丁點不過心的樣子。
他半步沒有停的,很自然的在她面前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掏出紙菸,看了眼她隆起的肚子,終究還是收了回去,之後也不說什麼,坐定了,緩緩合上眼睛,呼吸有點費力。
她知道他心臟不大好,一時也不敢太過驚動,只悄悄的上前,輕喚一聲,“喂。”
他沒有反應,她沉吟片刻,嘗試着在他身上摸索着尋找緊急藥物一類,卻在這時被他捉住了手,“沒事,只是剛剛出了場車禍。”
他的聲音沉沉的,微帶點喑啞,帶着些許說不清的魔力,讓她稀裡糊塗的就寬了心,應道,“喔。”一直點頭點到一半,這才意識到他話中的那份“淡然”有多不尋常。
“什麼叫只是出了場車……”
“砰。”一聲悶響,截斷了她來不及闡述完備的驚歎。他已經無知無覺的栽倒在她眼下。有血水自他深色的外套下溢出,又被水跡衝的很淡很淡。
暫不提工作室內是如何亂作一團,女同事們又是如何利用這樣緊張的局勢內也能盯着他們八上一卦,單是面對剛巧趕來接她下班的丈夫的那副表情就夠她喝一壺。
“我哥。”
那時,她如此解釋,也是她第一次脫口而出這個稱呼。心下有片刻解脫般的舒暢。只是周遭的議論卻更加曖昧,好在丈夫寬厚,連忙幫着她一併送醫院。但事後還是忍不住嘀咕句,“親哥?怎麼以前從沒聽你提過,結婚都沒見着呢。”
周可不知如何解釋。含糊帶過便也罷了。畢竟涉及陳年秘辛,又是上一代長輩的恩怨,她不好多做置喙。而且丈夫疑慮的也沒錯,她的上半生,的確同這個血親交集寡淡,比尋常友人還要淡幾分,結婚的時候,這人甚至都不知道。
然而除夕雪夜過後,有些念頭就變了,儘管母親對於此依舊諱莫如深,但她……她一直記着他的好,多年來暗地中默不作聲的對於她們一家,對於她的照顧,疼惜。她想着,或許……哪怕不說回報,自己也能力所能及的幫幫他,也是好的。聽說……他過得並不好。
但他從不給她這個機會,她這個兄長,似乎遺傳了母親一副冷硬心腸,緣分斷了就斷了,全無再續的念想。過完年後她重回上海工作待產,也去找過他幾回,他的態度溫和,卻帶着不容拒絕的客氣。似乎……他身邊的那個小女孩不在了,他整個人……同那夜也完全不同了。
他依舊儘可能的給予自己所有的,卻不肯接受來自他人的丁點善意,就像是……生怕和人沾染上一點點的瓜葛一般。只一人獨善其身才乾淨。哪怕是親人也不行。
只是,經此一事,不需再多計較,二人漸漸便有了牽絆。說句彆扭的話,她終於算是結識了自己的親哥哥。
那天,她守着他醒轉,她看見他凝視自己的目光疲憊而苦澀,沒再有之前的冷淡疏離。
她想,他大概真的是太孤單了。
“以前陪着家裡那隻小熊孩子看偶像劇,對於其中有一種行爲一直相當費解。”
安瑞養傷的時日裡,周可推他到花園中曬太陽,他輕聲看着遠處一對難分難解的少年情侶,輕聲喃喃,“女主人公坐飛機就此遠走他鄉,爲什麼男主人公要追成那樣?追不到,還會悔的鬧的要死要活……又不是諾亞方舟,經此一別,天崩地裂,再無轉機,明明……如若真心悔悟,再買下一航班不就結了。”
“那個時候,她總是哭的眼淚鼻涕一大把,怎麼哄也哄不好。我拿這些話去問她,她只嫌棄我不懂……”
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似是陷入了追憶,他聲音漸漸低下去,最後乾脆沉默。
周可默默,因爲不懂得,也不知如何接茬,更談不上開解。但心下卻也在隱隱綽綽的猜想,他正談論着的那隻小熊孩子……應當是那個叫錦年的可愛女孩兒。除夕夜陪着他一起的那個。儘管同他們只相處了短短一夜,卻也能夠看得出他們之間的非比尋常。
至今,她也只在他對着那個小女孩兒抿脣輕笑時看見過他側臉上那枚同自己相似的淺淺梨渦。
那樣溫柔縱容的笑,她再沒見過。事實上,他對着微笑的那個人,她也無緣得見。
他常常會和自己提到她,面上並無異色,只是……
不知道是不是因着血脈相連,他談論她時,即使心下一片茫然,卻也一樣難受的很。就像眼下,輕輕握着他指尖,她能夠感受到他胸臆間的千濤萬壑,波瀾起伏。
幾度張口欲言,卻又不知如何寬慰,該不該,能不能寬慰。
安瑞卻似乎並不在意這些,也沒指望她能接話,自個兒又看了會兒天,大約是被天光晃了眼,擡手揉了揉眼角的溼潤,又笑笑,聲音顫巍巍的,“現在……我好像有點懂了。”
人活着,往往就是憑着一口氣。勇氣也好,膽氣也罷了,氣鬆而力竭。好似萬米長跑,前一刻還含着一股狠勁兒一氣指望直奔到終點,可就是中途喘了口氣,喝了口水,雙腿便重若千鈞,再提不起力氣,連帶着眼前的終點也遙遙無期。
那一年,那一天,那個濃黑如夜般的黃昏,錦年蝶撲一般的來了,又走了,留下了溫熱的吻,溼漉漉的淚痕,交纏糾葛着,滲進了他的血管,心臟。有那樣一瞬間,他如同墜進了一個千秋大夢,迷了神魂,差一點他就要放棄一直以來辛苦的抗拒,差一點他就想拋下一切陪她任性一回。
那時候……也不知是從哪裡生出的那股該死的衝動,就攛掇着他做了件混事。
錦年不知道,也不會知道。那天她哭的撕心裂肺往外跑的時候,有個點兒特背的男人也跟着出去了。帶着那年元宵前夜,她跟着這個男人狂奔而出時一樣的慌張,堅定。
不過那個男人運氣沒她好。沒有指路人,自己也沒尋到明路。
那場車禍就是萬米長跑的途中的一口水,一個緩衝帶,有了那片刻的停滯,思考。激情,衝動褪去,大腦又迴歸理智。他竟再生不起同當日一般的勇氣,做出同樣,哪怕類似的混事。他明白了那些偶像劇裡的主角們爲什麼寧可哭天搶地的做無用功也不去買那張同樣航線的機票。
說白了還是軟弱。
是的,我便是這樣的人了,他自嘲着掂量自己,猶疑軟弱,薄情寡性。
而且,多年來一向如此。
想通了,他乾脆放任自流。點了一支,又一支菸,突然覺得過去,現在,一眼能夠望到邊際的未來……一切都是那麼的荒誕可笑。
於是,他也就真得笑出了聲來。
按照安瑞後來同周可說的方式,就是壞事做的多了,該來的報應接踵而至。不然一般這種戲碼,離追到機場錯過航班哭一場悔一回也就得了。但是他不。他看不上狗血,上帝就給他挑最猛的來。
所以,他來了。
到了周可這兒來的時候,他是存着一絲生命最後一刻起碼留在親人身邊的矯情想法,何況,車子能擱淺在這個兒,或許也是冥冥中的緣分了——說來也巧,車禍的地點就發生在周可工作的心理諮詢中心的附近。
只是,當時不知是碰着腦子了還是怎麼的,他完全給忽略這樣一個事實,出了車禍之後他還能神智清醒拉開車門之後步行十幾米順帶爬三層樓梯,就證明他沒多大事,起碼死不了。
所以他就好好兒活下來了,還順帶被這個便宜妹妹把多年來埋在心底的一個不大不小的事兒給挖了出來。
傷好出院的前一日,他被她堵住,先是一通天花亂墜的說教,又是一堆資料病歷在面前嘩嘩直翻,折騰的他眼暈頭也暈,所以也懶得再廢話,“行了行了……打住。”
“你的意思我大概明白了。”安瑞看着妹妹,似笑非笑,一針見血,“不就是……我有病,得治,是吧?”
周可苦笑,先是搖頭,後來似乎覺得這說法似乎也沒什麼問題,又微不可見的點點頭,細聲細氣的換了個委婉點的說法,“我的意思是……現在社會壓力大,人嘛,總需要找一個宣泄的渠道。不然就……”
“變態?”他饒有興味的偏偏頭,似乎還覺得挺有趣,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閒適。
周可看着他這態度,心底琢磨着這要不是自己親哥估計真就一耳刮子抽過去,還能不能對自己認真負責點了?
“我和你說認真的。”她無可奈何。
他依舊低低笑,看着她像是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我知道。”
她瞪着他,不吭聲。
他只得嘆口氣,拍了拍她鼓鼓的肚皮,“放心,我有宣泄的渠道。你多保重你自己。”
“你宣泄的渠道?”提到這個,周可從包裡拿出一個藥瓶,在他眼前晃了晃,眉頭擰的更緊,“是指這個?”
安瑞看了眼,散漫的神色一掃而空,脣瓣抿起,沉默。
“我猜,一定有人勸過你,但你不當回事。”她又將東西收了起來,生怕給他再夠着一般,“所以我覺得,還是直接動手比較好。”
“錯了。
她擡頭。
“是根本沒有人敢勸我。”他淡淡陳訴,想了會兒,又搖搖頭,“也不會有。”
他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罕見的,一股內斂深沉的風範不經意間流露,那是久居上位,以及……不知何種環境浸泡出的危險氣勢。這還是第一次見到,周可也是爲之一滯。好一會兒纔回過神,
“媽媽是記着的。”她說,“這個對心臟不好,她是提醒過你的,不是麼?”
安瑞避開她的目光,“心理治療偶爾也要輔助藥物。”
周可又道,“你看看這瓶的生產日期,就從那天開始算,這纔多長時間?你用了這麼多。快趕上吸毒了。”
他不知是被什麼戳中,猛地握緊窗沿,臉色也變了,咬牙,“這能一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