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嘴!”沐晨光跳起來給了他一記耳光,“你哪裡看到他死了?哪裡死了?給我去找大夫!去找城裡最好的大夫!去!”
周昭流淚搖頭,“大夫自然要找,可是,沐晨光,沒用了。肋下三寸,是百脈彙集之地,這裡的血止不住了,這狗賊又給了那一下重手,陛下沒救了——”
“閉嘴閉嘴閉嘴!”沐晨光咻咻吸氣,眼眶充血,再也不想聽周昭說話,走到太辛身邊。距離不過七八步,卻像是走了一年那麼久,她跪在他身邊,用衣袖拭去他嘴角的血跡,他一向愛乾淨,怎麼能忍受自己這副模樣?她半抱着他,想把他抱起來,“太辛,地上涼,我們回去,我們回去……”
他的身體溫暖,還像以前的每一天、每一次靠着時的感覺。每一次受傷,都是他來救她。每一次傷心,都是他來陪她。
“太辛,太辛,起來吧,不要死,”胸腔緊繃,眼睛卻不知道哪裡開了閘門,眼淚滾滾而落,完全止不住,也無從去止,“你別死,我還欠你好多晚上,你付了訂錢的!下輩子的事誰記得?你再不醒,錢就白花了,划不來……快醒醒,好不好?太辛,太辛……”叫着這個名字,五臟像是被撕裂了那樣痛。她想得沒有錯,死去的那一個更幸福。他安然地躺在她的懷裡,任她搖晃,任她哭,眼睫都沒有再擡一下。
廳外似乎有什麼聲響,好像是羽林衛衝了進來,她已經看不到了,淚眼模糊,眼前只他一個人。自始至終,她也只看到他一個人。在這一瞬,她終於明白了,爲什麼她總是想着他,總是忘不了他,因爲她喜歡他,在她什麼都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了他。
“我喜歡你啊,太辛,我真的喜歡你啊,求你不要死,讓我喜歡你一次好不好?”
哪怕一次也好,溫柔地對待他,告訴他,他陪在她身邊的日子,不但不討厭,而且很幸福。
哪怕一次就好。
可是,再也沒有機會了。他的衣袍全被鮮血染溼,鼻息全無。周昭是習武之人,說的沒錯,他沒救了。
終於接受了這個事實,心裡倒慢慢安靜下來。她的手按住劍柄,往外一拔,劍鋒倒轉,對準自己的胸膛。
裂雲錦的裡衣被換了下來,袒露在劍下的是凝脂般的肌膚。它這樣鋒利,舉世無雙,一定會快得讓她感覺不到疼。
這麼難受,死了就不覺得了吧?太辛,你不要走得太快,不然我追不上你。
你一直孤單寂寞,黃泉路上,讓我去陪你吧。
她低下頭,最後一滴眼淚落在他的臉,脣輕輕吻上他的脣,他的脣很柔軟,帶着胭脂的香氣……
胭脂的香氣?
跟着吻一起加深的劍尖頓住。
“沐晨光!”周昭一聲驚呼,一把奪了她的劍,“陛下拼了性命也要救你,你怎麼能做這種傻事?!”
沐晨光完全沒聽見他的話,手顫顫地撫上他的嘴角,沾上一點血跡,放到嘴裡嚐了嚐。
是胭脂沒錯。
這裡是歡場,到處是這樣的香氣,不是這樣近,根本聞不出香氣來自他身上。她猛地擡頭,一抹他衣袍上的血跡,同樣的也是又甜又香。
她的手顫抖起來,解開他的衣袍,寶藍外袍底下有一個扁平的革囊,被魚腸劍紮了一道深深的口子,猩紅汁液從這裡汩汩流出,染了他一身。外袍底下是件月白裡衣,不用摸,她只是看了一眼,便知道那是裂雲錦。不過此時的裂雲錦也裂了一道細細的口子,一絲殷紅正在往外冒,以緩慢的速度染溼衣襟。
“這纔是血,這纔是血……他傷得不重,他還有救,快,快,叫大夫……”
周昭也又驚又喜,陛下確實傷在肋下三寸,竟不知怎的,血流得雖然多,傷口卻不像他想象得那麼深,完全有得救!
“大夫……大夫……”周昭滿口叨唸着,衝了出去。
太辛指尖一動,輕輕醒轉,有些吃力地擡起頭,就看見面前的沐晨光。此時廳上的大門洞開,夜風掃入,她的髮絲、衣襟翻飛,華美長袖翻轉,有如仙人。
很多時候,在無人清涼殿,他凝望着空曠門扉,她便常常像現在這樣,自空氣中一點一點地成形,對着他微微一笑,彷彿還在他的身邊。
“沐晨光……”他輕輕對着空氣喚出這個名字。程士沛最後那一記力量,加上魚腸劍的鋒利,竟然刺透了祥公公給他防身的裂雲錦,刺中了周身最大的要害。饒是他內息深厚,也忍不住背過氣去,即使此刻已經清醒,眼前還是有些眩暈,不知是幻是真,他向着她的方向伸出手,沐晨光含着眼淚,握住他的手,他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不是我的幻覺,確實是你來了。”
“不是我,不是我,”沐晨光的眼淚又跑出來了,“我什麼時候會叫你陛下,我是叫你的名字啊!你怎麼還會傷自己?你到底有多蠢,有多蠢啊!”
太辛輕笑了一下,笑容很虛弱,卻也很寧定,“如果我連你的眼神都認不出,那才叫真的蠢……”
重傷的眩暈一直盤旋不去,他的手一按自己的傷口。沐晨光大驚,拉住他的手,“你做什麼?”
他吸着氣,再擡起頭來,額上已經一片冷汗,劇痛喚回了神志,他甚至能微微一笑,“我沒事了,你去把周昭叫來。”
“這樣也叫沒事?”
“程士沛和我功力相當,要拿下他並不是易事。我今天穿着裂雲錦,原本就是想賣個空當給他,誘他上當。你看,我連血都準備好了。只不過我低估了魚腸劍的鋒利,所以受了點小傷。”
沐晨光看着他身上帶着甜香的“血跡”,點點頭,“太辛,你學壞了。”
“你走吧。”太辛忍着疼,臉上儘量放得輕鬆些,“以後記着,不論有什麼事,都不要再來京城了。你的香鋪我會讓人接管,你好好在江家數銀子就是了。”
說話間,周昭已經領着大夫進來了,大夫已經知道要醫治一個刀傷重患,首先備下的就是麻沸散。太辛先不喝藥,吩咐周昭,“你安排幾名得力的羽林衛,送江夫人回臨江。”
“我不走。”沐晨光道。
太辛根本沒看她,只看向周昭,“給江硯之帶句話,讓他不要忘了當初答應過我什麼——”
他的話到此爲止。
沐晨光接過大夫手裡的藥,含了一大口,對準太辛的嘴,餵了下去。
太辛因爲失血而蒼白的臉,騰地紅了。
不知道是因爲藥效,還是因爲重傷的身體已經虛弱不堪,在沐晨光的頭擡起來之前,太辛暈了過去。
真不願醒來。
麻沸散的藥效過去,傷口處傳來火燒般灼熱的疼痛。但即使疼痛如此,他也沒能忽略帳外的動靜。
有人正在來回踱步,長吁短嘆。
他當然聽得出這是誰的嘆息聲。
其實,她不用出聲,單聽腳步,他也聽得出來是她。
脣上還殘留着麻沸散的藥味,以及那柔軟的觸感,心裡掠過一陣酥麻。
但是不能,不能。鳳太辛,不能。
他貴爲天子,要留下這個女人很容易,但正因爲容易,所以不能。
因爲做得到,所以放開你。
再重新閉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撩開了牀帳。
正在踱步的沐晨光立刻看見了,走到牀前,“醒了?好些沒?”
她已經換下了那身華麗衫裙,穿回男裝,髮絲綰着簡單的髮髻,上面插着一支白玉簪。臉上的妝卻忘了洗去,華麗的濃妝已經哭花,兩隻眼睛像被人揍過兩拳,但兩隻眼珠子卻仍然漆黑溫潤,如同過去的每一天般。
沐晨光啊。
要用多大的力氣,才能剋制住手不撫向她的臉,改爲撐着自己坐起。沐晨光連忙來扶他,半扶半抱間的親密,令他皺起了眉頭,“這是什麼地方?”
“溫柔鄉的二樓。大夫說三天之內必須靜養,不能搬動,只有將就這裡了。”沐晨光讓他靠在枕上,又將被子拉上來一些,搭在他胸前,“餓不餓?要不要吃什麼?”
“酒。”
她再這樣挨在他身邊坐,他就要瘋了。
“大夫說不能喝酒,還得禁葷腥,我怕你餓,熬了鍋粥在下面廚房,你等我一下。”
她說着便出去了,片刻後端上了一個托盤,托盤裡一碗白粥,兩碟小菜。太辛微微怔住,“你做的?”
“你的人動手太狠了,連廚房的老婆子都沒放過,全帶回去過堂了,我只有自己來。”沐晨光舀起一勺,先吹到微溫,再送到他嘴邊,“你隨便吃些填填肚子吧,周昭已經回宮去帶伺候的人來了。”
太辛卻遲遲沒張嘴,只是看着她。她臉上紅紅黑黑,不單是脂粉的殘痕,還有柴灰在上面。髮髻亂糟糟的,並不只是因爲她不會梳頭。
他的目光柔軟,有什麼東西彷彿要溢出來。沐晨光被他看了半晌,空出一隻手摸了摸臉,“我臉上長花啦?”問完這句,就想起來她忘了洗臉。她訕訕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很醜是吧?人醜不要緊,手藝還是不錯的,嚐嚐看。”
太辛慢慢張嘴吃了,目光卻一直在她臉上,嚥下那口粥,道:“手藝不錯,人也不醜。”
不但不醜,還很好看。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糟糕的女人,卻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可愛的女人。
真感謝身上的那道傷,讓他沒有力氣去做心裡想做的事——那烏溜溜的眼睛,亂蓬蓬的頭髮,還有髒兮兮的臉上隱約可見的水嫩肌膚,都讓他有一種瘋狂的衝動。
抱她,親她,吻她。
愛她。
此時此刻,他還能安靜地坐着,安靜地瞧着她,已經耗費了所有的自制力。
“我自己來。”他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我受傷的時候,你也餵過我的。”
她不提還好,一提當初那朝夕相處耳鬢廝磨的時光,太辛只覺得連傷口都不太管用了,咬了咬牙,“我傷的又不是手。”
“那也不要緊。”沐晨光看着他,“讓我對你好點吧,太辛,我想對你好。”
那雙清亮眸子裡有溫柔的光彩,這是他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到這樣柔軟的神情。
柔情似水。
不,不可能。是他看錯了,一定是看錯了。
“你應該好好對待的另有其人。”太辛別過臉,“放下碗出去吧。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傳出去對你可沒好處。”
沐晨光呵呵一笑。
太辛惱怒,瞪她一眼,“笑什麼笑?”這一瞪,才知道錯了。她笑起來眉眼彎彎,就像世上最清淺明亮的溪流從心頭流淌,用力憋出來的一點氣,如冰雪遇朝陽,在她面前消融了。
“這個話是不錯,可在妓院聽到這種話,不知道爲什麼就有點想笑呢。”沐晨光的第二勺粥餵了過來,“喏,好好吃吧,填飽了肚子才能養好傷口。”
太辛的心底裡傳來一聲嘆息。
大概永遠也不可能真的對這個人生氣,真的對這個人冷漠。
三天過去得很快。
消息被封鎖得很好,此行的功勞全給了周昭,太辛則是“偶感風寒,罷朝三日”。三天後的黃昏,一輛馬車停在鳳儀門前,太辛看着淡青色的車簾,“你下去吧。”
“我送你進去。”
“三天來有勞了。到了這裡,不需要你照顧了。”
無法得到的,又何必再繼續?他的神情始終淡淡的,沒有再看她一眼。
三天時間過得緩慢又迅疾,每時每刻都必須控制着自己的眼神。
她對他而言,就像是高懸在飢渴旅人頭上的鮮果,只要輕輕一擡手,便可以摘下。但是,他不能摘。
因爲那是別人的。
身後的人沒有說話,卻也沒有下車。
狹窄馬車內一片靜默,淡淡浮着的是她的髮香。
他微微皺眉,不明白她這次何以這樣不乾脆。
然而就在他考慮是不是要擺出皇帝架子的時候,她動了。
半坐着的身子俯過來,頭擱在他的肩上,手臂小心地避開了他的傷口,輕輕環住他的腰。
太辛全身僵住。
“太辛,我不想走。”柔軟衣料抵住臉龐,沐晨光心裡有一種酸楚又清明的滋味浮蕩,聲音飄忽,響在寂靜的馬車裡,一字一字地清晰入骨,“讓我和你在一起吧。”
太辛一動也沒有動。
不敢動。
只怕一動,這夢境便消失無蹤。
沐晨光抱着他,輕聲道:“大掌櫃不肯和我成親,說我的心不在自己身上,我還生他的氣,現在我知道了,太辛,我的心在你這裡,讓我留在你身邊,好不好?”
這樣抱着他,靠着他,呼吸到他的氣息,感覺到他的溫度,一顆心妥當存放,安穩如斯。
這纔是完整吧。
只有在他身邊,纔是完整的。
太辛沒有回頭,指尖卻在輕輕顫抖。
彷彿九天銀河之水倒傾,在她的一字一句間,沖洗他的骨骼脈胳,幸福得全身劇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只有緊緊握住她的手,再開口時,聲音輕顫:“對我撒謊,就是欺君,要滅九族,知道嗎?”
沐晨光靠在他肩上,眼中有一顆淚珠滾了下來,嘴角卻已經翹了起來,“知道。”
“反悔也一樣。”
“嗯。”
這個字只吐到一半,太辛已經把她拉到了懷裡,傷口因爲牽扯而疼痛起來,但那算得了什麼?
他的下巴擱在她的頸間,春風掀起簾子,她的髮絲拂到他臉上來,眼中一點澀意,讓聲音微微低啞,“如果這是夢,就不要讓我醒來。”
沐晨光靠在他胸前,把臉埋進去,“那就不要醒。”
車簾輕飛,窗外天藍如玉,風輕似水,隱隱帶着花香。
春正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