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江硯之的一切,清涼殿幾乎沒有斷絕過消息。
周昭奉命監視江硯之,每一天都有新的消息帶回來。與太辛在洛王府門口遭遇的第二天,江硯之便離開了洛王府,在京城最好的客棧要了最貴的一間房,據說那間房一夜要二百兩銀子——周昭在這裡插了一句,“這小子還真是有錢。”——然後還嫌人家客棧的飯菜不好,專門找三元樓的掌勺大師傅去給他做了頓蕈宴,似乎吃得頗爲高興,據說要給掌勺師傅五千兩銀子的安家費,要帶去臨江縣。整個京城都知道臨江江氏到了京城,上門求見的人絡繹不絕,江硯之偶爾應酬一兩人,或上青樓聽曲,或上賭場玩牌……
還有某天夜裡江硯之贏了一萬兩銀子,一出賭場大門,便一路散給了路人,從長亭街散到東鼓樓,五兩重的銀錠見者有份,財神爺下凡散財的故事很快在說書人的口中傳開來。
然後又備下大禮,拜見各位王公。他雖是一介庶民,但江家富甲天下,京中誰人不知。每個人都收下了他的禮物,甚至包括陳留侯和康王。
這樣招搖過市,彷彿恨不得天下人都知道他江硯之在京城。
太辛還曾經好奇過他做出這種種行徑的目的何在,不過今天太辛已經知道了。
他在等人。
他在等人來找他。
這個人,他需要她,卻無法親自去尋她。不過他知道,只要她知道他的消息,便一定會來找他。
這個人就是程女潤。
在康王別院——不,如今已是江家別院的紫藤花架下,太辛第二次見到了這位號稱“女龍王”的江湖奇女子。她仍然一副男裝打扮,血紅長鞭束在腰間,頭髮隨意地綰着,眉眼穠麗,英姿颯爽。
程女潤當然不認得他,問江硯之,“這便是你要請的客人?”
江硯之微微一笑,迎上幾步,下跪行禮,“草民江硯之,拜見陛下。”
他確實是老老實實地拜見,振衣、落膝、俯身,姿態恭謹之極,程女潤嚇了一跳,連忙跟着行禮。
太辛微服,穿着淺藍內袍,外罩湖藍半袖紗衣,頭上沒有束冠,只繫着淺藍髮帶,上面綴着一塊碧玉,看上去斯文秀逸,就像一名剛剛參加完秋試的書生。只是區區一名普通士子,被人跪着時,絕不會有這樣安之若素的通達氣派,彷彿天生就該享受別人的跪拜。
太辛久久沒有叫平身,江硯之便連頭也沒有擡一下,翠鳥在枝丫上啼叫,花架下卻是寂靜無聲。
程女潤忍不住擡頭看了看這一跪一站的兩個男人,只覺氣氛詭異。
良久,太辛一抖衣襬在石凳上坐下,“起來吧。”
江硯之依言起身。跪了這樣久,程女潤不太痛快地揉了揉膝蓋,江硯之卻依然一身白衣如潔白花瓣洗去風露,眼角眉梢還帶着一絲笑容。
幾乎是春風一般的笑容,能令人不由自主地放下戒備。
即便只是普通的微笑,也充滿惑人的力量。
要站得這樣近,才知道自己有多痛恨這個人。
痛恨到幾乎要起殺機。
有些人不必開口,只要出現,就會讓彼此神經緊繃,仿若天敵。
“陛下能夠賞光,草民真是受寵若驚。”江硯之在對面坐下,提起茶壺斟茶,給三隻杯子斟滿,“這是今年的新茶,民間所制,味道與宮中有些不同,陛下嚐嚐看。”
太辛沒有動,“你只是請朕來喝茶的?”
“當然不是。”江硯之一笑,自袖子拿出一個小小的瓷瓶,“這件東西,草民原物奉還。”
太辛看了他一眼,“擡起頭來。”
江硯之擡起了頭,正視着當今天子。兩人的視線交鋒,太辛立刻明白了他一直垂頭的原因。
不是因爲恭敬,而是因爲一旦擡頭直視,便無法掩飾眼中的敵意。
很明顯,想撕碎對方的衝動,一樣存在於他的身上。
“你很恨朕,是不是?”
“草民不敢。”
“朕不喜歡你。”
“草民也不見得有多喜歡陛下,不過,草民是個生意人,生意人只看生意,從不看人。”江硯之垂下了眼睫,聲音裡聽不出一絲火氣,恭恭敬敬地將那個瓷瓶放到了太辛面前,“此物對陛下尤爲重要,不可斷絕,草民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
“生意?”太辛摩挲着那個瓶子,玩味道,“這是你的本錢?”
“這只是草民小小的誠意。”江硯之說着,遞了個眼色給程女潤,程女潤起身離開,片刻後回來,手裡多了一個箱子。
箱子放在石桌上,發出沉悶的一聲,竟是青銅質地,打開之後,裡面是一個木箱,墊着厚厚的棉墊,棉墊之中放着一個玉箱,玉箱之中放滿冰塊,冰塊之中,鎮着一個透明的琉璃匣子,就和當日盛醉光陰的酒壺同樣質地。
匣子裡放着一件墨紫色物件,像一顆熟到極處的葡萄,當然,世上沒有這麼大的葡萄。
“這是什麼?”
“這纔是草民用來交換沐晨光的本錢——滕蛇膽。”江硯之道,“也是夢還丹唯一的解藥。”
太辛淡淡道:“從來沒聽過夢還丹還有解藥。”
“那是因爲讓陛下吃夢還丹的人,從來沒有告訴過陛下這件事吧?夢還丹是毒藥,而只要是毒,就必定有解毒的剋星。”江硯之看着太辛,道,“生活在南海深處的滕蛇,它的膽便是夢還丹的剋星。只要服下它,便能除去夢還丹的藥效。”
他的眼睛望着年少的帝王,目中流露出了少有的誠意。每當在大生意當前,他都會有如此誠摯的目光,因爲誠意是打動對方的首要條件。而多年以來,這樣的誠意每一次都能被對方感應得到,從而事事順手。只不過這一次似乎遇上了例外。
太辛看着他,目光始終是淡淡的。即使是提到與自己性命相關的話題,俊秀的面龐上也沒什麼表情。
站在他面前的彷彿是個冰雪堆成的人偶,裹在錦繡堆裡,內裡早已成灰燼。
在商場上無往不利的大掌櫃,心裡咯噔了一下。
“解了夢還丹的藥性,就等於朕會和從前一樣吧?”
“是。”
“江硯之,你知道朕從前是什麼樣嗎?”
江硯之的心再次沉了下去,他過於急躁了,甚至沒來得及好好調查對方的過去。
“換作是你,是選擇像個活死人一樣在病榻上躺一輩子,還是用短短的幾年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太辛平靜地問,平靜過頭了,紋絲不動,因而有了一種幾乎不是凡人能有的氣度與威勢,他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不像江硯之那樣溫柔得如同春風,這絲笑意美麗得近乎恐怖,因爲它冷漠而且銳利,“不錯,夢還丹是毒藥,但不是任何人讓朕吃的,而是朕自己要吃的。這是朕選擇的路,朕會一直走下去。”
程女潤忍不住插進來,“難道你不怕死?你知不知道,吃了夢還丹的人,沒一個活得過三十歲!”
太辛再一次笑了,“三十歲……那可真是漫長啊……”
江硯之道:“不,陛下,如果草民的消息沒錯的話,您是從八歲那年就開始服用的。您的壽命,沒有您想象得長。”
“是嗎?”太辛輕輕嘆了口氣,“死對朕來說,是永遠的休憩,朕求之不得。”
“你這人怎麼這樣?!”程女潤急了,若不是顧忌着太辛的身份,只怕要抓着他的衣襟用力搖晃起來,“你不要滕蛇膽,我不是白來了嗎?你不要他也不會要的呀!他不要滕蛇膽,怎麼肯跟我去金烏島?!”
她急得快要揍人,太辛卻是一臉淡然,“程姑娘真是位女英雄。九尾王蛇和滕蛇幾乎都是傳說之中才有的怪物,你非但弄到了九尾王蛇泡酒,還找到了滕蛇膽。”
“哼,這就是我的運氣了。”說到得意事,程女潤神情稍稍一緩,“三年前,我爲了釀醉光陰去了南海深處找九尾王蛇。這種蛇本來極難得手,尋常人也許跟着那條蛇一輩子都抓不到,我也有好幾次都是無功而返,但最後一次,卻是九尾王蛇遇上另一條大蛇,兩條蛇一場惡鬥,兩敗俱傷,給我撿了個現成的便宜。我這次到中原來,一是找江硯之喝醉光陰,二是找藥王谷的人把滕蛇膽入藥。不趕巧,醉光陰沒找着對的人喝,滕蛇膽看來也沒辦法送到藥王谷了。不過沒關係,江硯之接下滕蛇膽,就得跟我上金烏島做三年客……”她說得起勁,忽然想起面前這人視死如歸,壓根不想要蛇膽,不由得怒火叢生,“我說你,沒有滕蛇膽,你就是個短命鬼!你想讓沐晨光做寡婦嗎?!你不知道她把心都給了你嗎?!”
這話讓江硯之眼角跳了跳,慢慢問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程女潤揚了揚眉,“老實說,江硯之,我佩服你的癡心,也喜歡你的癡心。可是,就算皇帝真的願意放沐晨光回來,她只怕也不願意。她有一樣東西託我交給你,說你看了就明白。”
說着,她從懷裡掏出一支髮簪。
那是一支普普通通的銀簪,釵頭有顆半大的珍珠,此外別無裝飾,大晏的每一個女兒家,妝奩裡大概都有這樣一支髮簪。這一支大約用得久了,微有磨損痕跡,而且簪身也已經彎曲。
太辛看着那支髮簪,像是有一根極細極細的針,慢慢地扎進心臟。
面前的兩人已經變得遙遠,那一夜的沐晨光卻變得清晰。
“我……我不知道,宮中其實有什麼好,我,我喜歡的,是皇上的人……雖然我只見過他一面,可是這一面,已經抵過我活過的十七年……”
明知道是假的,聽得心裡卻是猛然一跳,像是被誰的手,錯亂了心絃。她含愁帶淚的神情,她有一點輕咽的聲音,以及那時因爲寒氣太重而過於蒼白的臉色……一一被時光拂去塵埃,在充滿紫藤香氣的空氣裡,慢慢重現。
明知道是假的啊。
江硯之取過那支髮簪,臉色變了,“她給你的時候,這簪子就是彎的?”
程女潤點頭,“她說你一看就明白是怎麼回事。”
江硯之慢慢地點點頭,望向太辛,“陛下,你可知道這支簪子的意思?”
程女潤皺眉,“難道不是她已經變心的意思?”
太辛慢慢回過神,忽然問:“有酒嗎?”
當然有。
上好的竹葉青,在白瓷杯裡如同茶水一樣新碧。
太辛仰首喝了一杯,然後道:“知道。”
“即使這樣,陛下也不肯放手嗎?”
太辛把玩着杯子,輕輕一笑,沒有再說一個字,起身離開。
晚秋的風吹動他的髮絲衣襬,他的心中有一種清明的辛酸。
沐晨光,原來要等到失去你,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
喜歡你的心情是什麼時候變得這樣強烈?連自己都沒有察覺。當初不放你出宮,只不過覺得你是件有趣的玩物,能點綴我枯寂的生活而已。
就像大地需要偶爾的雨水來滋潤,才能變得肥沃,變得適宜萬物生長,他每次看到她的臉,就像是迎來雨絲的大地,淡淡的歡喜伴着和風和雨絲浸入指尖與髮梢,整副身心都變得柔軟而放鬆。
土地怎麼可以沒有雨水呢?
我怎麼能沒有你呢?
可是,你並不喜歡我啊。
“我的小沐兒能令陛下如此傾心,我應該感到高興纔是,這足以說明我對她的調教十分有效。”江硯之的聲音不溫不火,“陛下既然這樣喜歡她,她從前的故事,要不要聽聽呢?”
太辛沒有回頭,不過腳步也沒有再踏出去,他站在了原地。
江硯之的聲音自身後傳來,“我遇見小沐兒的時候,她只有十歲,正和戲班裡的小姐妹逛街。陛下或許不知道,戲班裡的孩子,極難得纔有這種逛街的機會,所以她看到每一樣東西,眼睛都在發光。”
是的,他知道,她看到喜歡的東西,眼睛是真的會發光的。
“她每一樣東西都看,問完價錢,再同店家砍價,砍完了卻一樣都不買。我覺得她有趣,跟了她一程。到長街的盡頭,她逛完了最後一家店,出來的時候,我聽到她和她的夥伴說,‘等我有了錢,上街一定要買到手軟抱不動爲止!’”
是的,他記得,在那個晚上,她懷裡抱着一大堆夜市上買來的東西,說出這句話的神情。
“於是我就把我的錢袋給了她,讓她去買所有她砍好價的東西,可是你知道她買了什麼嗎?”
還有什麼?做工粗糙的麪人兒、甜且酸的糖葫蘆、根本用不着的大翅子風箏、花或者別的什麼,她都會買。
“你一定想不到,她拿了錢之後,去買了什麼。”江硯之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這笑意很溫柔,“她去了最後一家香鋪,那家店正因爲店主缺錢週轉,店裡的東西全都折價出售,她將錢袋裡所有的錢倒出來,買下了那家香鋪。”
太辛訝然回身。
“是了,那時候我和你想得一樣,我在想,世上竟有這樣的女人,這一定是上天爲我江硯之安排的。”江硯之說着,輕輕吐出一口氣,“而今那家店已經在江南開了四家分號,名字叫做‘天上香’,如今內用和官用的香,就有大半是從她的店裡出來的,不過,這些事陛下想必是不會知道的。”
太辛的聲音輕而迷濛:“這確實像是她做出來的事。”
“陛下,世上有很多的女人,每個女人都不一樣,而我有朝一日,總需要找個女人成親,與其等將來千方百計去尋找一個完全合我心意的女人,不如趁早找一個,好生調教,必定比任何一個都能合自己的心意,我就是這樣想的。而事實證明,我想的一點兒也沒有錯。這麼多年過去,我再也沒有遇上一個比小沐兒更令我動心的女子。她就像是一顆果子,由我親手移園,親手栽,親手澆水,親手剪枝,親眼看它開花,親眼見它結果,而今果子成熟,只等採摘,卻讓陛下一手奪了去據爲己有,你叫我怎麼甘心?”
江硯之說得緩慢,眼睛卻越來越深沉。
“你敢和朕爭?”
“不,陛下,我只是拿回原本屬於我的東西。”
“爲了她不惜性命?”
“她便是我性命的一部分。”
太辛慢慢地點點頭,“朕聽說,你發誓此生只娶她一人。”
“這是她願意嫁給我的唯一條件。”
“既是誓言,便要遵守。”太辛站在風裡,看着面前這個男人,“三天之後,會有聖旨給你,你會得到你想要的。不過到時朕要你立刻離開這裡,永遠不要踏入京城一步。”
江硯之微微怔住,這話裡的意思太過明顯,明顯得讓他不敢相信是真的。
太辛已經轉身,走出幾步,回頭道:“程姑娘,他已經有喜歡的人了。如果真的喜歡他,就不要再妨礙他。”
程女潤咬了咬脣,沒有答話,待他去得遠了,向江硯之道:“我是不是該對你說聲恭喜?”
江硯之回身,看着她的眼睛,“多謝。”
她試圖在他的眼睛裡找到哪怕一星半點的尷尬或者內疚,卻失敗了。他的眼神如此坦蕩。一早便說明,這是筆交易。
“我想要你的滕蛇膽,程姑娘,開個價吧。”那天,在客棧的房間,他這樣道。
“開價啊。”她好不容易纔找到他,全身都因爲喜悅而懶洋洋,“就要你的人吧。”
他嘆了口氣,“姑娘是誠心不願和在下做這筆買賣。”
她也覺得自己有點過分,於是改口,“那好,我退一步。這東西可以給你,不過我不要銀子,我要你上金烏島陪我三年。”
幾乎沒有猶疑,他道:“好。”
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好運氣。
然而現在才知道,自己的好運氣,大概在抓滕蛇的時候已經用完了。
“這東西你用不上了吧?我要拿去藥王谷了。”臉上神情再輕鬆,聲音還是微微一哽咽,她連忙止住了,笑道,“白在這裡蹭了你兩天飯吃,你可以問我哥要飯錢。”
她說着,拎起箱子便走,卻沒拎動,一隻修長白皙的手按在上面。
“程姑娘,我沒說不要。”
程女潤怔住,“他不是不要嗎?”
“他不要,自有別人要。”江硯之道,“唯一能令當今天子活命的靈藥,自有人會出高價。”
“你還是願出三年時間?”
“用這三年可以做成三十年也做不了的事,何樂而不爲?”
程女潤的眼睛慢慢亮了,“那三年之期,別忘了!”
“放心,等了結此間的事,我必去金烏島拜會。”
程女潤笑得眼睛都眯起來了,江硯之忽然發現,她笑起來的樣子有幾分像沐晨光。
太辛離開庭院,便看見巷內還停着康王的車駕。
“陛下,”康王迎上,“如何?”
“七爺爺,你給我夢還丹的時候,並未告訴我會力竭而死。”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淡淡的,語氣也淡淡的。淡淡的陽光照着淡淡的容顏,不是責問,也不是疑問,甚至不是傾訴,他彷彿只不過想把這句話說一遍,即使是對着空氣。
康王深深嘆了口氣,“陛下,我那時便已說過,服下它,便是一條不歸路。”
“那麼,我還有多長時間?”
康王沉默一下,呈上一個瓷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