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身邊的少年,個子嬌小,臉更小。在這溫暖的暮春天氣,整個籠在厚重的冬衣裡,更顯得那張臉還不如巴掌大。臉色也極爲蒼白,連脣上都沒什麼血色,但一雙眼睛卻是黑白分明,滴溜溜,烏光晶瑩,讓人很難移開目光。
程女潤顯然也注意到了沐晨光的臉色,伸手探向沐晨光的脈門。然而手還沒有碰到沐晨光的衣角,便被太辛駢指如刀從中攔截。程士沛笑道:“兄臺多慮了,這位小公子既然是江家的人,舍妹是萬萬不會加害的。小公子看起來體虛氣弱,舍妹是想替小公子把把脈。”
沐晨光向太辛點點頭,太辛收回了手。程女潤手指搭在沐晨光的脈門上。那是一隻纖細的手腕,白皙的皮膚半透明,底下的青筋血脈若隱若現,程女潤的指尖忽然一用力,扣住了沐晨光的脈門。
她的手一動,太辛袖中的匕首錚然出鞘,抵住了她的背心。沐晨光對着他擺了擺手,“放心吧,只要程姐姐還想嫁給江硯之,就不會對我怎麼樣。”說着,沐晨光回過臉來,歪着頭看了看她,“不過,姐姐把脈的手法真是獨特,我還從來沒見過呢。”
程女潤微微一笑。她不笑的時候神情冷峻,這一笑卻十分嫵媚,“女扮男裝是吧?這種勾當我從三歲就開始幹了,你在我面前可是班門弄斧啊。”
“唉,”沐晨光瞧了瞧自己,“還不夠像嗎?”
“不是每個人都扮得像的。”程女潤扣着沐晨光的脈門,侃侃而談,“江硯之有七位堂姐,四位堂妹,表姐妹就不用算了,因爲她們不姓江。就在去年冬天,江家最小的一位小姐也已經出嫁。所有的江家小姐裡,沒有一個嫁到京城。我很好奇你是江家哪一位小姐。”
“姐姐真是心急啊,我不是已經說過嗎?等姐姐成了我的嫂子,再問我的名字也不遲啊。”
程女潤搖搖頭,嘴角一絲笑意不減,眸子卻愈發清冷,“江家的姑娘沒有一個嫁到京城,即使是隨夫出遊,她們也會避開京都,你知道這是爲什麼嗎?”
“哦?”
“因爲每一個江家男子,在成年時都要立誓永不出仕,每一個江家女子,都不許踏入京城,這是江家的族規。”程女潤盯着她,“你不姓江。”
沐晨光的瞳孔微微地收縮一下。
她竟然連這個都知道!
然而,沐晨光臉上的笑容卻更甜了,“姐姐可真了不起,連這個都知道。那姐姐不妨再猜一猜我是誰。”
“你姓沐。”程女潤盯着她的眼睛,“你是被江家族長送進宮中的那個童養媳沐晨光。”
程士沛卻是大吃一驚,拉開程女潤的手,“快鬆手!如果她真是那位沐秀女,那可不得了!”
太辛冷冷道:“你現在才知道什麼叫做不得了?這位沐姑娘的手是你們江野草民隨便能碰的?”
程士沛連忙抱拳,“這位大哥想必是禁中護衛了!恕罪!舍妹……舍妹只是關心情切,對沐姑娘……不,沐秀女……不,沐娘娘絕對沒有加害之心!”
“娘娘?”程女潤略爲訝異,“你就當上娘娘了?”
“唉!”程士沛幾次去拉妹妹的手,可惜武功不是妹妹的對手,連妹妹的指尖都沒碰上,他咬了咬牙,附耳道,“前不久她救駕有功,皇上讓她移居養心居養傷。一個秀女還沒受封就已經開了宮,你說這是什麼?!快給我住手!”
“什麼?你已經成了皇帝的女人了?”程女潤皺起了眉頭,大有失望之色,恨恨地一拍桌,“哼,我晚來了一步!”
沐晨光瞧着她,“呃……你要早來一步……要做什麼?”
“當然是帶你出宮!”
這話一出口,雅間內三個人都石化了片刻,沐晨光不是很相信自己的耳朵,“什麼?”
“江家那些老頭子真是年紀大了,以爲把你送進宮,就萬事無憂了嗎?哼,要是江硯之知道他們是因爲我才送你走,他還不把這筆爛賬算在我頭上?還不躲我躲得更遠?!”程女潤越說越氣,抓起酒壺,一通狂飲。掌櫃剛送上來的一壺酒,在瞬息之間就少了大半。沐晨光看着她重重地把酒壺放回桌上,整張花梨木的桌子都震了震,忍不住吞了口口水,“那個……姐姐,你帶我出宮,準備做什麼?”
“自然是帶你去金烏島,讓江硯之親自上門來接!”程女潤說着,一拍沐晨光的肩,“我本來打算把我哥灌醉了,偷他的腰牌溜進宮把你劫走,沒想到你自己竟然先出了宮,還在這裡遇上了我!很好,沐晨光,這叫天意!”
這是不是天意,沐晨光不知道。此時此刻,她只想到一句話,那就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被這麼個動不動就用鞭子勒人脖子的女人抓到荒島上,那會是怎樣一種日子,只要用想的,就夠她額角冒出冷汗。
不!
“那個……姐姐你就不怕大掌櫃接走了我,就不理你了?”
“笑話,我會讓他白白帶走你?自然要先和我拜了堂再說。”
“你就不擔心,我回到他身邊,他更加不理你?”
“哼哼。”程女潤微微仰起頭,嘴角有一絲堅定得接近殘酷的笑意,“我會讓他理我的。”
“南海龍王家的大小姐,真、真不愧是女中豪傑……”沐晨光苦着臉,“可惜,姐姐你真的來晚了一步,我的心已經是皇上的了,大掌櫃對我雖然有恩,可是除了皇上,我心裡已經容不下第二個男人了。”
程女潤狐疑地看着她,“你該不會是迷戀宮中的榮華富貴吧?”
不,我一點也不迷戀!可是比起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荒島,她還是比較留戀皇宮的。沐晨光用一種悵然迷惘到了極點的語氣,輕聲道:“我……我不知道,宮中其實有什麼好,我,我喜歡的,是皇上的人……雖然我只見過他一面,可是這一面,已經抵過我活過的十七年……”
一旁,太辛握刀的手顫了一下。
而對面,程女潤慢慢地鬆開了沐晨光的手,她的目光變得比沐晨光還要輕柔,還要迷惘,她輕輕嘆了口氣,“不錯……你說的一點兒也不錯……那年,我也只不過看了他一眼而已,卻已足夠了。”她深深吸了口氣,“既然如此,沐晨光,你留在宮中吧。不過江硯之那邊,你最好給我一件隨身信物,我會轉達你的話,好叫他明白這事跟我沒關係。”
沐晨光想了想,從懷裡拿出一支銀簪,簪頭上鑲着一顆半大的珍珠,此外別無裝飾,細細的簪身一掰就彎,“姐姐拿這個去吧。這是大掌櫃送我的第一件東西,他必定記得。”
程女潤接過來瞧了瞧,有點好奇,“爲什麼要弄彎?”
“堅貞之女,寧折不彎。他看到這個,就知道我已經變心了,絕對不會怪姐姐的。”
程女潤點點頭,收起簪子,道:“很好,我最喜歡爽快的人。你好說話,我也不會讓你吃虧。來,你送我這個簪子,我送你一壺酒。”
那壺酒擺在桌上,任誰一進來就能看到。酒壺不大,造型也沒有多別緻,可是晶瑩剔透,竟然是上好的琉璃,琥珀色的酒液裝在壺中,看上去彷彿是瑤臺上的玉液瓊漿。
程女潤倒了一杯,遞給沐晨光,“你身上有很重的寒氣,只可惜我們程家和江家的武功一樣,都是走陰寒路數,不能爲你祛寒了。不過,好在我剛剛釀成這壺醉光陰,你每天飯時喝一盅,一天三次,比什麼藥都管用!”
“醉光陰?”
程士沛在旁笑道:“沐姑娘……哦不,沐娘娘可別小瞧這壺酒。這可是潤兒花了三年時間才釀成的。這還是潤兒身手了得,尋常人少至十幾年,多則數十年,更有許多釀酒師,一世也釀不成呢!”
太辛道:“有這樣的酒?”
程士沛笑道:“這酒也不算太特別,只要有三十年以上的女兒紅便可以,難就難在浸酒的材料。人蔘靈芝只是稀鬆貨色,只有一味主料最難得,那就是生活在南海火山下的九尾王蛇。這種蛇通體豔紅,鱗片堅韌,刀槍不入,即使是在焰漿中也能來去自如。就爲了這條蛇,潤兒在南海耽擱了一年多,這壺酒今年纔開封。原本是想給江硯之的,只可惜江家公子此時不知身在何處,而醉光陰開了封便不能久放,所以我今天才有這口福喝上幾口,只可惜偏偏又上了鮮稠膏蕈!”
“咳咳咳……”沐晨光聽他說得這樣神奇,一杯酒早下了肚,聽到他最後一句,險些嗆死,“你、你說什麼?”
“我說這酒着實難得,不是我撒謊,除了十幾年前家父釀成的那壺,這世上只怕只有這麼一壺了吧……”
“不是這個!”沐晨光捂着胸口,“你說、你說鮮稠膏蕈……喝這酒吃不得鮮稠膏蕈嗎?”
程家兄妹的臉色也不太好看了,程士沛試探着問:“那個……難道娘娘也吃了鮮稠膏蕈?”
“哇!”沐晨光一下子哭了出來,“聽大掌櫃說過這裡的蕈宴好吃的人,可不止程姐姐一個啊!我當然吃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中毒了……”
“混賬東西!”太辛目中有怒氣,看着程家兄妹,“好大的膽子,竟敢謀害——”
“不不不,兄臺別誤會,別誤會。”不等他說完,程士沛連忙解釋,“沐娘娘只喝了一小杯酒,應該沒有大礙。頂多會傷點兒元氣,手腳發軟幾天,就沒事了……”程士沛擦了擦額角的汗,這個醜兮兮的傢伙到底是何方神聖,不知道爲什麼一生起氣來整個屋子的空氣似乎都被抽離幾分。
“放心吧,你要死在我面前,這一世我怎麼面對江硯之?”程女潤說着,掏出一個貼身收藏的玉瓶,傾出一粒雪白芬芳的藥丸,送到沐晨光脣邊,“這是問武院周夫子研製的大還丹,只要還有一口氣,它就能吊得起你的命。吃了吧,我包管你沒事。”
沐晨光乖乖地張口吃了,“多謝姐姐啦。”
“不必了,你好好調理自己的身體,將來生幾個龍子龍孫,在宮裡活到十歲,讓江硯之知道你一切安好,就夠了。”
沐晨光看着她,忍了一下,沒忍住,“我在他身邊這麼多年,你一點兒也不吃醋,不討厭我、嫉妒我嗎?”
程女潤一笑,“你在他身邊,是因爲他沒有遇上我。”
她的容貌並不算絕美,可那種傲然與自信,卻令她的笑容讓人難以直視。沐晨光咬了咬脣,纔要開口,忽聽一聲響亮的鷹鳴,一隻皎白如雪的老鷹透窗而入,停在程士沛手臂上。
太辛脫口而出,叫出了那隻鷹的名字,“極光!”
程士沛再一次訝異地看了他一眼,從極光腳上綁着的銅管裡掏出一張薄絹。看了一眼之後,他神情一變,掌心用力,薄絹化爲粉屑。他抱拳道:“主人急召,在下要失禮告辭了。”說着向程女潤一點頭,“跟我走吧。”
兩人連正門都不走,直接從窗子裡躍了下去,沒有騎馬,也沒有乘轎,甚至沒有走路,他們飛檐走壁,背影轉瞬消失在夜色裡,遙遙地傳來程女潤的聲音,“沐丫頭,回宮可要好好承恩哦!”
沐晨光原本瞧着他們在月下的身影悠然出神,聽到這一句,猛然一跺腳,“糟了!”
太辛道:“怎麼?”
“那支簪子,忘了給她掰回來!”
太辛訝異,“你不是說……”
“那是騙她的,大掌櫃瞧見那支簪子彎了,就知道我是被迫的。”沐晨光說着,看了看桌上的琉璃壺,咬了咬脣,“可是、可是這程女潤待我也不壞……”
“你……”太辛瞪着她,難道剛纔那種又遺憾又惆悵又帶着淡淡甜蜜的模樣是假的?“你不去戲班子可真是可惜啊。”
“哈,我就是在戲班長大的啊。”
“真的假的?”
“我是戲班班主撿來的,十歲的時候被大掌櫃買回了家。十歲之前,我最大的本事就是演戲。”
“你現在這個本事也還不錯。”太辛喃喃道,不過目光之中卻有了一絲說不出來的意味,“剛纔那程女潤說你是童養媳……”
“嗯,大掌櫃買我回去,便是爲了將來娶我。本來婚禮就定在明年,可江家那幫老頭子想讓大掌櫃娶程女潤,就把我丟進宮了。”沐晨光說着,叉起腰,對着程家兄妹離去的方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哼,算了,誰讓她跟我搶大掌櫃,就讓她拿着那支彎簪子去吧!要不是她,我也不會落到這種地步,就算扯平了。”
不過,話是這樣說,當她把那壺醉光陰收進匣子裡,心裡還是覺得有那麼一絲不是味道。要不……等將來大掌櫃來找她,她跟他解釋一下就好了。
嗯,就這樣吧。
兩桌名聞天下的蕈宴都沒怎麼動,客人們就都離席了。醉光陰被放進了轎子裡,兩頂轎子跟在身後,沐晨光與太辛慢悠悠地踱進了燈光浮動的街道。
本朝沒有宵禁,京城的夜市據說要到凌晨方散。現在晚飯剛過,不少人緩步出來消食,正是大街上最熱鬧的時候。暮春時節,京中百花盛開,街道兩邊的小巷裡都擺滿了鮮花。沐晨光不是沒有逛過夜市,只不過京城的夜市,自然比別的任何地方都要大、都要熱鬧。她逛得興致盎然,大半條街走完了,才發現太辛始終沉默,她已經買了一堆小玩意兒,他卻沒看中任何一樣。
他的目光彷彿透過這熱鬧的街景,透過層疊飛檐的屋脊,透過淡淡的月牙兒,停留在極遙遠深邃的天邊。
“想什麼呢?”
“我在想,你已經是別人的童養媳,竟然還能被選爲秀女入宮……”太辛頓了一下,再開口時,語氣分外冰涼,“天下間,即使是庶民商賈,也沒有把皇帝放在眼裡吧?”
“這叫有錢能使鬼推磨,不關皇帝的事,只要有人貪財,哪怕江洋大盜也混得進來。”沐晨光說着,用手肘頂了頂他,“你不會去告發吧?”
“告發?”太辛一愣,轉即搖頭,嘴角有一絲淡淡的笑意,“設若人的貪慾就是讓你進宮的原因,我希望下面的人可以更貪一些。”
“呃?”這話沐晨光倒不太明白了。太辛也沒有繼續解釋,看她抱了滿懷的物什,有泥人兒、麪人兒、大翅子風蝴蝶風箏、幾包連在一起的糕點,還有一盆茉莉花,沒好氣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嫌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