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的劍已經快過了沐晨光的雙眼,她只看見那道流光襲向太辛,想要尖叫,卻像是被誰扼住了喉嚨,半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而在眨眼之間,耀目流光忽然消失了。叮的一聲輕響,半截劍身直飛上半空,釘入雕龍大柱。太辛完好無損地從地上站起來,手中握着一把匕首大小的短劍,劍身如同秋水一泓,流麗呈光,正是他所用的魚腸劍。
刺客看着手中的斷劍,愣在當場。大約她怎麼也沒有想到,放在托盤裡的魚腸劍只是贗品,真正的魚腸劍一直藏在太辛的袖中。
她也只是一愣,旋即悽然一笑,向高座上的太皇太后拜下去,“太皇太后大恩,小人來生再報了!”
她的左手一翻,手中半截斷劍就要刺入胸膛,祥公公懷中拂塵****而出,撣飛那截斷劍,人跟着已到眼前,手扼住她的脖頸。康王旋身插了進來,格住他的手,淡淡地道:“公公,當着這麼多人殺人滅口,不太好吧?”
康王的話還沒說完,刺客的嘴角便溢出一絲黑血,仰頭向後倒去。這樣的死法,在場的許多人都曾經見過,在鍾禧宮太皇太后的壽宴上,那兩名行刺的羽林衛,正是服了同樣的毒藥死去。
祥公公深深看了康王一眼,“王爺,奴才只不過想卸了她的下巴,好叫她吞不了毒藥。這下可好,多虧了王爺,這個口被滅得很是妥帖。”
康王頓在原地,還是一個尖厲的女聲打破這沉重的沉寂。自己領來的宮婢之中出了刺客,方姑姑心膽欲裂,跪地喊道:“陛下啊!太皇太后啊!這不關奴婢的事啊——”
這個冤她沒能爲自己喊完,一支短箭射中了她的咽喉。更多短促的驚呼聲響起,來自殿外的羽林衛幾乎將弓弩全對準了這裡。剛纔的行刺發生得太快,他們剛剛拉上弓弩,一切就結束了。這時方姑姑一喊,他們的箭尖對準了那名刺客的來處射了出去。
起先還只是幾名羽林衛動手,程士沛當即高舉一枚腰牌,大喝道:“此間恐還有刺客,這羣宮婢一個不留!”
沐晨光認得,那分明是周昭的腰牌,她曾經還借用過。羽林衛見牌如見人,弓弩一齊對準了這隊宮婢,嗖的一聲,短弩扎進沐晨光後面那名宮婢的身體,托盤鬆手,一直被精心捧護着的衣冠隨托盤散落到地上,人倒在沐晨光身上。
沐晨光沒辦法閃避,血腥味在鼻間充盈,身體接觸的地方傳來溫熱感受,心跳忍不住停了半拍。不過更多的短弩帶起的尖嘯聲喚回了她的神志,其中一支貼着她的頭皮飛過,打散了她的髮髻,沐晨光一個激靈,撿了兩塊落在地上的紅木托盤,並排合成一塊簡易的盾牌,將散綺年一把按下,藏身在盾牌後,然後高叫道:“住手,這裡是昭儀——”她一出聲,箭雨立時集中射來,嚇得沐晨光在托盤後縮成一團,嗖嗖嗖連聲,兩塊托盤都扎滿了短弩。邊上的散綺年傳來一聲痛呼,她握着托盤的手被短箭扎傷,沐晨光急喝,“別鬆手!”
“不要!”散綺年驀然大喊一聲。沐晨光以爲她又有哪裡受傷,但沒有,她朝着前面的方向驚恐地大叫,那兒正有一道人影向着她衝過來。箭矢密集如雨,他還未撲到,一支短弩便插在了左肩。他咬牙忍住一聲痛呼,身形不停,硬是撲了上來,用身體護在盾牌前。
即使是得了命令的羽林衛,手下也不由得一頓:那鮮紅衣袍與耀眼金花無不顯示出這位大人的身份,那是不久前陛下才欽點的新科狀元——許慎方。
藉着這一絲空當,沐晨光大喝道:“這裡是我朝的昭儀娘娘和狀元郎,誰敢射箭,不要命了嗎?!”
羽林衛面面相覷,卻還有幾人沒有放下弓弩。那幾人面目森冷,只望向程士沛,程士沛暗暗一點頭,幾人扣動弓弩,幾支短箭挾着厲嘯射向三人。
“住手住手住手!”文官的班列裡不少大臣連聲喝止,但他們的聲音怎麼可能阻止得了離弦之箭。沐晨光眼睜睜地看着箭尖射向自己,想閉上眼睛卻做不到。不過亂箭穿心的刺痛並沒有傳來,只聽叮叮叮連響,眼前一連串的流光閃過,每一道流光都擊飛一支短箭,落在地上卻是珠釵、鳳簪與耳環之類的首飾,當中還有一把短劍,直擦過射向沐晨光面前的箭矢,釘入牆壁,直沒入柄。
削鐵如泥的神兵,天下間只得一把魚腸劍。
而那些釵環珠翠,則來自神射手陳留侯,他匆忙間找不到武器,只有摘了大長公主的首飾。大長公主靠在丈夫的懷裡,驚魂未定,“快,快看看綺年……”
太辛飛身掠過長殿,落在沐晨光身邊。西殿的這處角落已是一片狼藉,亂箭射入壁上、地上,以及人的身上。四十名宮婢,除了警覺得早的沐晨光與散綺年,全倒在了血泊之中。
沐晨光就在這血泊中,縮成小小一團,躲在插滿了箭的托盤後,臉上、手上、身上都是血跡,臉上怔忡,眼神發直。
又一次看到她身在血光之中的模樣!
太辛的心狠狠收縮,伸手扣住她的脈門,指腹下傳來急劇的跳動,讓心底傳來脫力般的疲軟,他用力握住了她的手,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她的手腕。
被那些幾乎近到箭尖都清晰可見的箭矢嚇呆的沐晨光,這時才感覺到手腕上的重量與溫暖,視線沿着那隻手往上擡,白衣,大袖,再往上是一張混合着擔憂與痛楚的面容,太辛!一剎那間,無數被死亡的恐懼壓得空白的情緒悉數浮了上來,死裡逃生的狂喜、險些喪命的恐懼、無故被牽連的委屈……似汪洋翻涌,將人淹沒,沐晨光的眼前只有這個人,她“哇”的一聲撲到太辛的懷裡,眼淚這才後知後覺滾滾而出,“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太辛……嗚嗚……我不要死……”
“你不會死,不會死。”他伸手攬住她,她在他的懷裡,那樣嬌小,只是輕輕碰觸,頭抵在他的胸膛,卻像是打開了他身體某一處的閘門,心中那些被強行壓制着的冷硬與辛酸,驟然翻涌而出。她以爲她要死了,她害怕她要死了,她不知道,他比她更以爲她要死了,也比她更怕她死了。她在鬼門關走了個來回,他同樣也去走了一趟。
刻意將她拒之門外,有生之年已經不打算再相見,她卻如此突兀地出現在大殿上最危險的角落。天知道,他在箭嘯聲中聽到她聲音的那一刻,直恨不得那是自己的幻覺。
而還好,她總算還活着。
還在他的面前,還在他的懷中。
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滿腔的酸楚柔情強壓下去,轉過臉面向那羣羽林衛,目光已經轉爲森冷,“是誰許你們放箭的?”
康王道:“他們擔心這羣宮婢中還有刺客同黨,雖有些魯莽,卻也是爲了陛下的安危。”他說着,低聲道:“陛下,兒女私情,事成之後,再顧不遲。”
他一開口,沐晨光已經如夢初醒,連忙跪到一邊。皇帝加冠的時候遭刺,刺客當場叫出了太皇太后,此時此刻的乾正殿,哪裡有她哭鼻子的地方!
太辛的臂彎裡還殘留着她的體溫,指尖似乎有自己的意識,想去捉住她的衣襬,最終還是剋制住了,起身看了周遭一眼,然後回身。
人羣自動分開道路,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高座上的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站在玉階之下,他仰望着那個高高在上的女人,“你這樣想讓朕死嗎?”
驚變出現之時,大殿上人人驚恐忙亂,只有太皇太后,不驚,不懼,甚至不怒,淡淡問道:“陛下認爲一定是哀家嗎?”
“刺客屍首未寒,言猶在耳,鐵證如山,太皇太后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親眼所見,未必是真。親耳聽見,也未必是真。”
太辛不怒反笑,“那依太皇太后所見,怎樣纔是真?”
“這也許是有人離間,也許是有人嫁禍,總之,哀家從未見過這個人,更不可能指使她去刺殺陛下。”
“既然如此,不如叫幾個鍾禧宮的宮人來認一認。”康王道,“空口無憑,還是得有人證纔好。”
太皇太后看着他,目中似有深意,“好。”
殿上寂靜,連呼吸聲都聽不見。即使是身在這樣偏僻的角落,沐晨光也能感覺到殿上傳來的強大壓力。這不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冠禮,這是天下間最高權柄的歸屬交接,是大晏最危險的權力風暴,被捲進去的人都得死。
死在她身邊的這些宮婢——包括險些死去的她和散綺年,都只是被捲進這場權力風暴的陪葬品。
真正的主角,是玉階之上的那兩位。
那個最高的位置,只能坐得下一個人。
鍾禧宮的宮人很快來了,每個人面帶驚恐地看了看那名刺客的容貌,都搖了搖頭,問到最後一人,那人忽然跪下,“奴婢曾在鍾禧宮見過此人一次。不過,薛姑姑吩咐我們,誰要說出去半個字就是個死。奴婢身受鳳氏皇恩,不得不報。”
康王頓了頓,環視全場,然後問道:“齊大人以爲如何?”
他所問的“齊大人”身爲刑部尚書,乃是三朝元老,年近六旬,鬚髮已白,沉吟道:“眼下的緊要事,是陛下的冠禮。陛下加冠之後,無論家事、國事,陛下自有聖斷,咱們做下臣的,照陛下的吩咐去做便是了。衆位以爲如何呢?”
天子加冠,輔政者還權,這是天經地義的大道。
“就算是死刑的犯人,也有申辯的機會,哀家有幾句話,不知問得問不得?”她問得如此客氣,羣臣忙道“惶恐”,太皇太后點點頭,道,“沐晨光,上前來。”
沐晨光一愣,祥公公身後的小福子前來,引她上玉階。太皇太后看着她身上的血跡,愛憐地嘆了口氣,“你這孩子也真是可憐,自從進宮,就沒有過過一天安穩日子。好在你運氣不錯,總能化險爲夷,死裡逃生。來,告訴哀家,你怎麼會和尚服局的宮婢在一起?”
“太皇太后恕罪,奴婢該死……奴婢只是想來看個熱鬧……”
“你怎麼會該死?”太皇太后倒是和顏悅色,“要不是你,誰能在羽林衛的亂箭之下活下來?哀家多謝你保住了綺年的性命,也多謝你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沐晨光誠惶誠恐叩頭。
太皇太后再問道:“那你可看到那名宮婢是如何混進來的?”
沐晨光心一緊。
終於問到這點了。
羽林衛不衝去保護皇家貴人,反而向這羣宮婢放箭,沐晨光已經再明白不過,這種做法有個名目叫“殺人滅口”。
把刺客安排進來的人是餘姑姑,知道這點的人必須死。
餘姑姑是太辛的人,那麼,這場戲的主謀便是太辛,這就可以解釋爲什麼真正的魚腸劍會在他身上。只是,方纔他呵斥羽林衛,森然憤怒,絕非假裝。
如果不是太辛,那會是誰?太皇太后?不,以太皇太后的精明,絕不會讓自己落入這樣的萬劫不復之地,那名刺客哪裡是報恩,根本就是陷害!
那麼,是誰?是誰安排了這一切,既把太皇太后拉下寶座,又取走太辛的性命?
是誰?!
“沐姑娘,莫要害怕,有陛下在這裡,只管照實說。”康王開口,語氣溫和,“你仔細想想,這個宮婢是什麼時候混進來的?此事關係重大,你一定要想清楚再開口。”
沐晨光咬了咬牙,叩頭道:“奴婢受了驚嚇,已經記不太清了,空在這裡回想,不免耽誤了陛下加冠的大事。不如陛下先行加冠,奴婢再仔細回想,容後再稟。”
太皇太后搖頭道:“沐晨光,不要隱瞞,照實說吧。此事不查清楚,這個冠禮如何進行得下去?誰知道等會兒還會有什麼冒出來?”
沐晨光驚疑不定,聽她的口氣似乎知道些什麼。眼看着滿殿的人都瞪着自己,沐晨光一陣緊張,乾脆扶着額頭,就地一暈。和她想象的一樣,在她的身體碰到地面之前,有人飛身掠過來接住了她。熟悉的臂彎,熟悉的味道……如果她有事,他不會顧忌身份第一個來到她身邊。
要的就是這一刻。
沐晨光保持着暈倒的虛弱模樣,飛快睜開眼睛,對着太辛做了一個口形,“餘。”
太辛的身體一僵。
沐晨光立刻感覺到了他的僵硬。
他不知道。不是他。
那麼,一切便是康王和餘姑姑聯手,爲了助他上位而設下的陷阱。
太辛的臉色在瞬間變得鐵青。
被召上殿來的太醫們剛剛救治散綺年與許慎方,見人證暈倒,慌忙來救治。沐晨光見太辛神色有異,吃不準是要暈還是要醒,太辛已經斷然一揮手,“冠禮暫停!”
羣臣一時譁然,康王和太皇太后一起變色,康王急道:“陛下不可!哪怕天塌下來,也得行了冠禮再說——”
“周昭何在?”太辛打斷了康王的話,喝問。底下卻沒人回答,段恕皺眉道:“回陛下,今早便沒有看見周副統領,奴才已命人去周家找了……”
“不見了?”一絲近乎扭曲的冷笑浮現在太辛嘴角,他的目光掃過大殿,最後落在程士沛身上,“程侍衛,周昭的令牌爲什麼會在你的手裡?”
程士沛跪下道:“周副統領身子不適,清晨將這塊令牌交給了在下。”
太辛聽了,不置可否,目光落到另一人的身上,“蘇將軍,朕命你去五城兵馬司傳一萬兵馬,要兩千弓箭手,三千騎兵,五千步兵!”
這命令來得突然,衆人都嚇了一跳,被太辛點名的那名武將也是一臉意外。他是前朝名將蘇長河的後人,蘇長河殺了舊主全族,提着舊主頭顱投靠晏朝的開國皇帝,曾經立下過汗馬功勞,是以有六代世襲的恩勳。但背叛舊主背叛得這麼徹底,未免令人不齒,是以蘇家在京城的人緣一向寡淡。這位蘇之恩雖然是領着二品世襲將軍的頭銜,卻從來沒有打過仗,也極少上朝,今天那身朝服上的褶子都沒有熨平,真的只是來應個卯的,卻沒想到被派下這樣的重任,他下意識看了太皇太后一眼——冠禮未行,玉璽尚在太皇太后手裡,太皇太后纔是真正的掌權者。
太皇太后點點頭,“去吧。”
蘇之恩這才領旨而去,撩起衣襬直奔出殿門,片刻不見了人影,竟然身負極上等的輕功。人們這纔想起當年的蘇長河一柄殞星劍威震八極,那是了不起的武功高手,近年天下太平,雖然用不上,蘇家人的功夫卻沒有擱下,軍機兵法,想必一同傳了下來,皇帝點名要蘇之恩去要兵馬,顯然不無道理。
只有離朝政核心最近的幾名大臣,暗暗地交換了一個遲疑不定的神色。蘇之恩向來遠離朝廷,難道竟是皇帝暗中的心腹?倘若不是,皇帝爲何單單要點一名毫無勢力糾葛的武將?
而皇帝點名要武將帶兵入宮,太皇太后竟肯準?
沒有人注意到,太皇太后那兩個字吐出口,太辛的身形竟隱隱一晃,臉色發白,眼中隱隱綻出血絲。
沐晨光明白,他極怒之時,便是這個模樣。當下再裝不了暈了,輕輕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冰冷。
康王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低聲道:“蘇之恩不諳兵事,陛下爲何要他去?程士沛兵馬嫺熟,又是咱們自己的人……”
太辛擡起手,止住了他的話。大殿一時靜得連根針掉下來都聽得見,每個人都不敢出一口大氣。約莫半個時辰後,隔着宮門已經能聽見馬蹄聲,全副武裝的兵士衝了進來,在廣場上黑壓壓佈滿。數百名兵士入殿,將殿內圍了個水泄不通,弓箭手在宮牆頭待命,騎兵無法容入,但偶爾有馬蹄輕嘶,晏國威震四夷的輕甲騎兵,顯然就圍在殿外。
整座乾正殿,被包圍得水泄不通。
蘇之恩奔入大殿,跪下,“稟陛下,稟太皇太后,一萬兵馬召集齊備,請陛下、太皇太后示下。”他的骨子裡流的到底是名將的血,方纔在大殿中只是懶洋洋地發呆,站在兵甲之前,一身的殺伐氣血卻像是驟然被喚醒,整個人就像是換了一個人。
太皇太后點點頭,“就請陛下發話吧。”
太辛閉了閉眼睛,聲音微微沙啞,“將乾正殿所有宮室搜一遍,不論宮人還是衛士,一律帶上大殿。再去找找羽林衛副統領周昭在哪裡。”
蘇之恩領命而去,片刻後,帶上來一羣宮人。乾正殿是議政大殿,另有兩座偏殿,一爲皇帝接待大臣私議之處,二爲皇帝靜心處理政務之處,帶上來的幾乎都是在這兩處伺候的人,只有一個原本不屬於這裡,乃是前兩天剛剛從皇陵趕回來參加太辛冠禮的餘姑姑。
太辛問道:“晴姨,你怎麼會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