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祿子還是傻氣,她是什麼出身,敢妄想妃位?我接了江蔭的銀子,答應要保她進宮,保她承恩,可不敢擔保陛下真心寵愛她。若是一夕雨露,她能懷上個一男半女,便是此生的福氣到頂了。若是不能,只有在宮裡度過餘生,寂寂終老。比之做江家主母,兒孫滿堂,承歡膝下,你們會選哪一個?”
小祿子不再說話了,小福子也仍舊低着頭捶腿,祥公公吐出一口長氣,目光遠遠落在院中的秀女身上,“今天在這裡站着的,從右邊出府的是福,從左邊進府的是禍啊。只可惜,那些女孩兒半點不知,還只管帶着金銀珠寶來打點我。”
當天下午,祥公公收足了金銀珠寶,帶着一臉祥和的表情向州府衆官員告辭。車駕緩緩開拔,頂頭的明黃旗幟飄飛,表明這一趟皇差的尊貴身份。
州府一行人,秀女們十去其六,僅得四成前往京城。爲了趕在太皇太后生辰前進京,整隊人馬皆輕車簡從,秀女們也是三人共乘一輛馬車。才從州府出發,車隊後面就傳來喧譁之聲,斷了半截沒有跟上來。祥公公在前面車中問起,小太監回道:“有個年輕書生,一直跟着車隊……不,似乎是州府老爺的熟人,已經給拉了去了。”
不管外面怎麼亂,沐晨光都像是沒聽見。她靠在車壁上,裝滿銀票與珠寶的口袋仍抱在胸前,它們的分量也仍然如初,只是她的臉上再找不到輕鬆的笑容了。
這回……慘了……
大掌櫃說得沒錯,這世上有兩種人最不容輕忽,一是老太婆,二是老頭子。
再淡的姜,年歲夠時,都會辣起來。
傅碧容知道她的心思,寬慰道:“你也別太難過,命運天定,到了宮裡,大富大貴雖不敢想,但要一生平安,衣食充足,也足夠了。”
沐晨光沒什麼精神地搖搖頭,心裡說進了宮還想一生平安,真是……
“哼,做夢。”
同車的另一名秀女把她肚子裡的兩個字說了出來,還帶着一絲淡淡的冷笑。她生得美極了,若說傅碧容的美如同綠柳籠煙,那麼她便是嬌荷映日。衣飾也甚爲華麗,鬢邊垂下一縷流蘇,流蘇底端綴着指尖大小的一顆珍珠,明媚,圓潤,熠熠生光,就像她本人一樣。“進宮本就是一場豪賭,賭贏了一步登天,輸了的話,就是比死不如。一生平安,衣食充足?想都不要想!”她掃了傅碧容一眼,“這世上就是有人愛做白日夢,想上賭檯,先摸摸自己有沒有那個本錢!”
早在出州府時,人人都已經知道了這位乃是州府大人的千金散綺年小姐,傅碧容不想惹事,低下頭沒有回話。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進宮對你來說不過一條死衚衕。”散綺年的目光對上了沐晨光,“江家的女兒是吧?可惜啊,江家的錢雖然比誰都多,奈何只是個商賈,做宮婢還差不多,還當秀女咧。唉,你家大人也真是的,想攀皇親,不如先花幾個錢買個官噹噹,一步步來嘛。一下子就把人送進宮,想一步登天哪?真是想得美!”
這話明明很討厭,她臉上也明明是一副討人厭的神氣,不過,那眉眼在說話之間漂亮的變化,竟讓人難以對她厭惡起來。沐晨光瞧着她每說一句,釵上的流蘇便顫一顫,那顆大珍珠左晃右晃好不熱鬧,心情倒好了一點,一笑。
散綺年一愣,憤憤地嘀咕一聲,“傻子。”停了一會兒,她趴到車窗邊上,撩開簾子看了看路邊的風景。可惜連日沒下雨,官道上的泥土曬成了細塵,一撩簾子就撲進一股灰塵,她趕緊放下了簾子,拿手絹擦臉,忙着從行囊裡找鏡子,翻了半天,箱籠裡的衣衫都翻了出來,還是沒找到。
一面小小的菱花鏡遞到了她面前,後面是沐晨光微笑的面孔。
散綺年接了過來,“你倒還乖覺。”
“散小姐的母親似乎是陳留侯家的小姐,散小姐此去京城,也有人照應,是不是?”
“哼,你消息倒靈通。”散綺年對鏡理鬢,不無得意,“我從小在舅舅家長大,那裡就是我的第二個家。我可跟你們這些無依無靠的小丫頭不一樣。”
“嗯,陳留侯累世戰功赫赫,這一任還尚了大長公主。他家的外甥女都應選,這位小皇帝顯然前途遠大,碧容,看來你不用太擔心了。”
“小皇帝?”散綺年冷哼一聲,“陛下可不比你小。”
“是是是,我是瞎說的。”沐晨光滿面笑容,“哎呀,散小姐,這邊的髮辮亂了,我替你理理吧?”說着幫她理好,動作細緻輕柔。散綺年滿意地一笑,“你還算懂事,我身邊也沒個丫頭,宮裡撥來伺候我們的小太監又一個個笨手笨腳的。你放心,你待我好,將來到了宮裡,我會照應你的。”
沐晨光笑得越發甜蜜,“那就多謝散小姐了。”
傅碧容看着她,微微皺了皺眉頭,到了下一處宿地,趁着散綺年走開了,問道:“晨光妹妹,你這是做什麼?”
“你沒看到嗎?這叫抱大腿啊。”
“你……”傅碧容難掩臉上的失望之色。
“不如你也一起來吧?”
“謝了。”傅碧容起身,“道不同不相爲謀,我今天才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她轉身便走,長長的衣袖卻被沐晨光拉住,暮色已漸深,瞧不清沐晨光的面容,不過聲音低低傳來:“喂,同路一場,送你一句話。假如有一天你要抱大腿,可別挑散綺年這樣的。她這樣的脾性不改,只有死路一條。”
“那你還對她……”
“我是感謝她,纔對她好的嘛。”
“感謝她什麼?”
“感謝她提醒了我,就算是進宮,也不一定當秀女,可以當宮婢啊。”沐晨光在暮色裡展開大大的笑顏,“宮婢五年一放,只要我挺過來,五年之後,又是一條好漢哦。”
傅碧容同情地看着她,“你真是想回家想瘋了。我們已經是秀女,無緣無故,怎麼當得了宮婢?”
“無緣無故,自然當不成宮婢。”沐晨光微微一笑,“想當宮婢,自然要有點緣故。”
“你可別犯傻,這不是在臨江縣,你闖個禍有人替你善後。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皇宮啊,一個不慎,是要掉腦袋的!”
“嗯,所以我得好好琢磨琢磨。”
00要犯錯,但不能犯大錯。
也不能犯小錯,至少不能犯四品太監能壓下來的小錯。
沐晨光瞥了一眼坐在驛站中堂和顏悅色跟驛丞說話的祥公公,眸子的顏色不由得深沉了些。
中堂內,祥公公喝了口茶,打發走了驛丞,然後道:“江家那丫頭方纔鬼頭鬼腦打量我,你們倆路上可要留心點她的動靜。”
小祿子笑道:“公公多慮啦。人在車馬內,小小一個女子,難道還敢耍什麼花招不成?”
“我只知道,江蔭的銀子絕對不會太好拿。”祥公公道,“安排個人跟在她們馬車邊,從今往後,在入宮之前,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我都要知道。”
小祿子忙答應着,私底下卻忍不住和小福子磕牙,“你說,公公這回會不會太緊張了?”
小福子仍然一臉笑眯眯的表情,“我只知道一個值五萬兩的女人可不能不當心。”
然而一路上,那名以“特別伺候陳留侯外甥女”的名義安插在馬車邊的小太監每次帶回來的消息,不外是:“今天沐姑娘給散姑娘梳了個好看的頭,散姑娘可高興了。”
再不就是:“沐姑娘在車裡說笑話,把兩位姑娘都逗得哈哈大笑。呵呵,那笑話確實挺好笑的,兩位哥哥你們想聽不?”
就這樣一路風平浪靜到了京城。
穿過鐵灰色的巨大城牆,穿過熱鬧非凡的街市,穿過在道旁歡呼的人羣,長長的車馬隊伍來到了大晏的都城。
很快,懷着飛上枝頭的美夢跋涉千里而來的秀女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端秀宮。
在陛見丹墀之前,秀女們還要接受一系列的禮節與儀容教訓,兩名姑姑同三十名宮婢負責照顧指點來自十二個州府的百來位秀女。
端秀宮雖大,可要住進這麼多人還是有點擠,幾乎都是兩人一間房,個別還得三人擠一間。一車同來的沐晨光、傅碧容和散綺年便分在了一間,好在屋子寬闊,也不覺得擠。散綺年卻憤憤不平,要找姑姑理論。那名蔣姑姑溫言笑道:“散秀女,你在這裡能住多久呢?一月之後便是太皇太后壽誕,到時各位便要面聖。將來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只要運氣好,一人獨佔一座宮殿都是常事,又何必爭這一時呢?”
一席話,說得散綺年沒了半分火氣。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打破了許多秀女的美夢。
帶着族人的希望坐上馬車的秀女們,每個人腦海中都有一座宮殿。也許宮殿的形制是不同的,可是無一例外地,那裡面都住着一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都開着滿園嬌豔的花朵,都有着幾乎與天宮一樣廣闊的世界。然而端秀宮不是這樣的,端秀宮只有一個不大的院子,種着幾株柳樹,聳立着幾塊山石,中間一汪池水,池上連片荷葉也沒有,只有一羣又笨又貪嘴的鯉魚。
皇宮很大,可是秀女們不能私自踏出端秀宮。她們每天做的事情是學習走路與端茶的姿勢,練習與上位者說話時的禮貌與語氣,並且要記牢宮裡的種種規矩……即使她們當中未必人人都有幸得見皇上金面,卻要首先以一個妃子應有的德行來要求自己。
“要不要這麼認真啊?!”練習捧杯的時候,嬌生慣養的散綺年第一個受不住了,“餘姑姑,倘若我真成了皇妃,還要端着茶走這麼遠的路幹什麼?!”
餘姑姑與總是溫言含笑的蔣姑姑不同,她從來沒有在秀女們面前露出過笑靨,永遠是一副淡淡的表情,“你至少還要端茶給皇上,或者太皇太后。”
“那也沒必要端這麼滿的茶繞院子十圈吧?!”
“端十分滿繞行十圈而沒有灑出一滴的人,纔有資格去端八分滿的茶送給就坐在你附近的人。”餘姑姑聲音一肅,“這是后妃應有的德行。”
這輩子端茶杯的時間加起來也沒這麼長的散綺年,杯子裡的茶已經潑溼了袖子,雖然已經聽出了餘姑姑聲音裡的寒意,卻還是撅起了嘴,“少嚇唬人啦,敢情誰沒見過後妃!”
“散秀女,”餘姑姑淡淡地看着她,“奴婢知道你曾經出入禁苑如同自家花園,可那時你是大長公主的外甥女,而今時今日,你是待選的秀女。大長公主的外甥女哪怕將茶潑在太皇太后的身上,奴婢也管不着。但是,一個待選秀女灑了茶水還頂嘴,奴婢身爲教習姑姑,卻不得不管。”她頓了頓,喝道:“來啊。”
兩名宮婢出現在散綺年身後。
散綺年退後一步,“你……你要幹什麼?”
“奴婢身爲教習姑姑,所作所爲自然都是爲了教導諸位秀女。”餘姑姑說着,一揮手,“你們兩個,看着散秀女去池邊,捧茶繞行一百圈,若一百圈再有水灑出來,再繞行一百圈。”
衆人繞行都是沿着屋檐下,以躲避中午時分頗爲猛烈的太陽,而那水池……可是暴露在陽光下。
“你……你……”散綺年瞪着餘姑姑,忽然一摔杯子,“你欺負人!”
餘姑姑的表情仍然淡淡的,“很好,兩百圈。”
“你……”散綺年氣急了,指着餘姑姑的鼻子,剛要開罵,忽聽啪的一聲,另一個茶碗在地上摔了個粉碎。沐晨光走到散綺年邊上,道:“餘姑姑,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們將來是要侍奉皇上的,你要把我們曬得跟炭頭似的,皇上怎麼會看上我們?你這不是要把我們趕上絕路嗎?”
“若是不想走絕路,好好捧茶就可以了。”
“我倒覺得,姑姑與其在這裡教我們姐妹們怎麼做一個下人,還不如教我們怎麼贏得皇上的心。比如說說皇上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姐妹們也好投其所好,皇上也會龍顏大悅,這樣皆大歡喜的事,姑姑怎麼就不多幹些呢?畢竟我們不是來當宮婢的。姑姑端茶一定能兩百圈都不灑,可是也沒見姑姑成爲后妃啊。”
散綺年在沐晨光身後激動地握起拳頭來,“江家的丫頭,好樣的!我不會虧待你!”
沐晨光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謝謝。”
餘姑姑的神情卻始終淡淡的,看着沐晨光,“看來兩位交情不錯,倒是能患難與共。來人,再拿兩個茶碗來,讓兩位秀女繞池捧茶。”
“你——”散綺年怒,“你這人怎麼不講道理?”
“道理?奴婢教習的,是歷代教習姑姑所教習的內容,歷代賢妃都是由此而出。這便是奴婢的道理,也是端秀宮的道理。”餘姑姑說着,拂了拂衣袖,“諸位秀女可先行回房歇息,午飯片時便會送來。”
秀女們交頭接耳地離去了,所說的內容不外乎樂見這個來頭很硬的散綺年吃了枚同樣硬的釘子,還有的便是嘲笑沐晨光拍馬屁不成還把自己拖下水。傅碧容頗爲擔心地看了沐晨光一眼,沐晨光卻對她笑着吐了吐舌頭。
兩個茶碗已經交到了兩人手上,餘姑姑在檐下的椅子上坐下,“開始吧。”
散綺年怒氣未散,眼看又要摔杯,沐晨光拉住她的手,“別急,我有法子。”
散綺年將信將疑,隨着她捧着茶碗開始繞着水池行走。兩人的心思都不在茶碗上,一路上淅淅瀝瀝的茶水落在乾淨的地磚上,印跡十分清晰。倒是一池紅鯉看見人影,以爲有人餵食,爭先恐後游到池邊來。沐晨光輕聲道:“散大小姐,裝病會吧?”
“裝病?裝什麼病?那個老姑婆會信嗎?”
“浸一下冷水再吹風,傷起風來也正常吧?”
“啊?”散綺年還待要問,腰間忽然被沐晨光推了一把,整個人失了平衡,嘩啦一聲跌進水池裡,驚散一池的紅鯉。
邊上的宮婢立時慌了,連忙跳下去救人——開玩笑,大長公主與陳留侯的外甥女、青州州府的女兒、皇后的大熱人選,真要在端秀宮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可是叫這裡的宮婢一個個吃不了兜着走。
餘姑姑也自椅上站了起來,看見散綺年吐出幾口水後,讓人送她回房,請太醫看視。然後,餘姑姑一步步走向留在原地的沐晨光,“沐秀女,你推她下水,想幹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啊,她忽然就跳下去了。”沐晨光一臉天真地看着她,“姑姑,大概是你逼她逼得太緊了,害人家想不開吧?”
“你以爲我沒長眼睛?”
“餘姑姑自然是長眼睛的,另外兩位宮婢姐姐也自然是長眼睛的。反正,你們看到我推她下水,那就是我推她下水,我還能有什麼話說?”沐晨光的聲音頗爲委屈,“就算這端秀宮的姐妹們知道散姐姐是不堪姑姑折辱才跳下水,又有誰會爲我說一句話?”
“好,好,好!”餘姑姑看着她,一直平靜如水的眼中終於有了一絲怒意,“我十五歲進宮,如今已有三十年。三十年來,後宮傾軋,什麼樣的手段我沒見過?不過,區區一個剛進宮的秀女就能如此心狠手辣,還會栽贓嫁禍顛倒黑白,我倒是第一次見到!”
沐晨光撲上去抓住她的衣角,大聲哀求,“姑姑不要生氣,也千萬不要對我審問用刑,我怕疼。我會認的,我都會認的!無論姑姑貶我做宮婢還是逐我出宮,我都肯的!”
“你——”餘姑姑氣得眼冒金星。那些秀女雖說已經回屋,可每間屋子都有雙眼睛盯着這裡。沐晨光的話,在不大的端秀宮裡聽來一字字清晰無比。她咬了咬牙才穩住心神,向侍立的宮婢道:“先把她關起來!”
宮婢立刻拖起沐晨光,沐晨光乖乖起身,“兩位姐姐不用拖,我跟你們走。”兩名宮婢便領着她走到最西角的屋子裡,沐晨光主動走進去。
一名宮婢臨鎖門前,嘆了口氣,“沐秀女,散秀女家世、姿色出衆,是衆矢之的,你推她下水,倒也在情理之中。可你不該一字一句把罪名往餘姑姑身上壓啊。你初進宮,不知道餘姑姑的來歷,她可不是什麼教習姑姑。她向來是在御前伺候的,不久前開罪了太皇太后才被派到這裡來。皇上對她信賴有加,過不了多久,鐵定是要被召回御前。你跟她犟,唉,只有自求多福了。”
沐晨光兩眼一亮,“她是御前的人?這麼說靠山很硬啦?”連祥公公都未必會是她的對手啦?
兩名宮婢看着她知道自己得罪了紅人還一臉欣喜的模樣,終於明白她爲什麼會胡亂往餘姑姑身上潑髒水了——這個秀女,腦子不太好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