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晨光眼中精光一閃,果然世上沒有銀票擺不平的事。
她從一名宮婢手裡接過托盤,乖乖在隊列中站好。不一會又進來一名宮婢,開口問道:“哪一位是方姑姑?”
這一開口,沐晨光就擡起了頭。再盛氣凌人的宮婢,也不可能這樣喊一位姑姑。一看,來的不是別人,竟然是散綺年。這是宣冊之後,她第一次見散綺年,散綺年沒穿昭儀服色,反而做宮婢打扮。方姑姑也是位頭面宮人,各宮的主子自然認得,見了散綺年,連忙賠笑。散綺年附耳吩咐了兩句,方姑姑吩咐另一名宮婢讓出位置,散綺年接過托盤站在了隊伍當中,恰恰就在沐晨光的前面。
不過她目中無人慣了,並沒有看見沐晨光,沐晨光悄悄用腳尖踩了踩她的裙襬,“喂。”
散綺年含怒回頭,看見踩她的人是誰後,眼睛都睜圓了,“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她的聲音不小,一時衆宮婢側目,沐晨光也向她猛使眼色,她這纔想起自己來乾的可不是什麼光明正大的勾當,於是壓低聲音,“我的老天爺,我開宮的第二天就去問傅碧容要人,她卻說你去了養心居,我等了些時候再跟她要人,她又說你在鍾禧宮,我第三趟問她要人,她終於說不上來了,我還以爲她是眼紅你沾過聖恩,所以對付你,還好好地給了她一點顏色看!我的江家丫頭,你這是……在尚服局?”
“我和你一樣都是混進來的。”沐晨光小聲道,“不過你靠的是權勢,我靠的是錢勢。”
“你混進來做什麼?”
“看熱鬧啊。”沐晨光說着眨眨眼,“聽說新科狀元就像是潘安再世,今日還會獻詩呢,你不知道多少宮婢想進來看看……”
她原本只是開玩笑,散綺年臉上卻掠過一絲憤然,“有什麼好看的,醜死了!”
“你看過?”
“我纔不要去看,在青州的時候早就看膩了!”
沐晨光訝然,“你認識狀元?”
“那種忘恩負義背信棄義見利忘義的小人,我散綺年怎麼可能認識?!”
“咳咳。”方姑姑咳嗽兩聲,“嘉禮將至,都安靜些。”
兩人連忙噤聲,這時門外卻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方姑姑在嗎?”
竟然是餘姑姑。
沐晨光眼皮跳了跳,低下頭。這個大對頭從皇陵回來了?
方姑姑自然也認得這位宮裡的大紅人。冠禮之後,陛下就要親政,宮裡第一大紅人的位置,顯然馬上就要從祥公公身上讓出來給這位。方姑姑連忙迎上前,“姑姑好,姑姑有什麼吩咐?”
“沒什麼,不過是給你帶個妥當人來。”餘姑姑說着,從身後帶出一名宮婢,“陛下的劍是他的心愛之物,得由個信得過的人來捧奉。這孩子是清涼殿的侍劍宮婢,我特意把她帶來了。”
“還是姑姑英明,想得周到,換我們哪知道這些?”方姑姑滿面笑容地將捧劍的宮婢換了,又奉承幾句,將餘姑姑送至門外。
那名宮婢捧劍站到隊伍之中,經過沐晨光身邊的時候,沐晨光注意到她捧着托盤的雙手,指節有力,虎口有繭,明顯是個練武之人。
不由得心裡一跳。
魚腸劍是太辛的心頭愛物,從不離身,清涼殿向來不用什麼侍劍宮婢,而且這宮婢臉生得很,顯然不是清涼殿的常侍之人。
就在這時,外面有小太監跑來道:“時辰到了!”
方姑姑忙一整衣衫,帶着衆宮婢自這間宮室離開,前往正殿。
乾正殿作爲皇宮的主殿,比任何一座宮殿都要高,要大,要開闊,要富麗堂皇,柱子粗得要十餘人才合抱得過來,上面盤着的金龍,也不知道費了多少匠人的手工,每一塊地磚、每一道樑柱,都窮盡了帝王的豪奢與工匠的智慧。
殿上文武分班而立,伺候的宮人沿邊捧着各自的執事,人多,卻是靜悄悄的,只有禮部尚書念冠辭的聲音朗朗,響徹大殿。人人都站着,唯有玉階之上太皇太后端坐,在她的下首,是如今鳳室皇族中幾名輩分極高的王公,祥公公就站在她身後,如一抹影子。
康王作爲鳳氏皇族中輩分最高的男子,是今日無可爭議的大賓,右手的贊者則是大長公主。冠辭剛剛開始,尚書手中的摺子下面還有冗長的一段,沐晨光小幅度地轉着腦袋,想找找太辛在哪裡,卻意外地在人羣中看到了熟人。
皇帝大禮,羽林衛森然羅列在殿邊四角,程士沛穿銀甲,銀吞口,半披紅袍,位列其中。她只知道他是洛王教習,康王心腹,還真不知道他也是羽林衛。每次見他都文縐縐的,穿上了戎裝,倒是英姿勃勃,堪稱武將當中第一人。滿朝文武中,只有一人能與他容光相當。那人一身鮮紅袍,帽翅中插着金花,正是近日在後宮當中甚有名氣的狀元郎。他生得果然是好,面如敷粉脣若塗珠之類的詞,用在他身上真是一點都不過分。更難得的是,平常男人一旦漂亮到這個程度多少都有點脂粉氣,他卻不染纖塵,靜靜站立,那種溫文如玉的高華之氣,卻是無風自動。
太辛的五官也極漂亮,也同樣沒有脂粉氣,和這位狀元郎的書生氣不同,太辛身上有一種冷冽的鋒利光芒,尚未瞧清臉長得怎麼樣,先被那種鋒芒所折……
想着想着,狀元郎的臉,漸漸變成了太辛的臉。沐晨光瞧着,漸漸無法管住自己的視線,目光有幾分放肆起來,狀元郎大約是察覺了,擡頭往這邊看來。
沐晨光還沒覺得什麼,前面的散綺年卻是渾身一顫,忙不迭低頭,用托盤擋住自己的臉。然而那狀元郎的視線已經一眼越過沐晨光,落在了她身上,溫潤雙目中神光暴漲,竟“啊”的一聲低呼了出來。
旁邊的老臣警告性地看了他一眼,恰在此時,冠辭讀畢,請出冠者。
於是沐晨光終於看到了太辛。
他只穿裡衣,緩步而出,在這麼多人中,如冰雪般耀眼。
沐晨光的目光追隨着他,一眨不眨。
到見了他的人,她才知道,無論在誰身上看到的影子,都只是影子。鳳太辛就是鳳太辛,影子再多,也抵不過他一個。
好奇怪。多久沒見了呢?其實也沒多久吧,卻像有三五年那樣長了。眼睛近乎貪婪地細細將他打量,清麗面龐,冰涼眸子,整個人總含着一團雪光,即使沒有帝王衣冠,在人羣裡還是耀眼奪目。
隔着重重人影,沐晨光癡癡地看着他向大賓行禮,嘴角不由得露出一絲淺淺的笑容,她還從來沒有見過他行這樣的大禮呢。雙手抱拳,一鞠到底,雖是初次,卻是行雲流水,那起復的身姿,就像偶爾因風低枝的松樹,自然而然地挺直起來,明明是施禮,卻透着一股說不出來的尊貴氣。
沐晨光看得眼裡微微放光。
太辛真是無論穿什麼、做什麼,都讓人移不開眼睛啊。
大賓與贊者連忙還禮,沐晨光前面的隊列開始移動,在方姑姑的帶領下,最前面的宮婢跪下奉上緇布冠。
緇布冠爲太古之制,冠禮首先加緇布冠,表示不忘本初。此爲一加,服深衣,加大帶,納履。一加畢,康王祝禱,“吉月令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維祺,以介畢福。”
二加爲皮弁,象徵將入主兵事,擁有兵權,所以加皮弁的同時必須配劍,那名捧劍的宮婢已經跪下,將托盤舉過頭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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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衣冠配飾都須先呈給贊者大長公主,大長公主取過,再交給大賓康王,然後由康王授予太辛。大長公主面色莊重,手伸向盤中,正要取劍,然而就在這時,那名宮婢猛然往前一撞,大長公主哪經得起這一撞,連一聲驚叫都沒有發出,身子便如斷線的風箏一般跌了出去。武將隊列中一人飛身掠出,撲向大長公主,那人身穿紫袍,正是陳留侯。
那宮婢一撞開大長公主,便抽出了盤中的劍,直刺向正跪在地上受禮的太辛。康王急忙揮袖阻擋。但她太快,只聽哧的一聲響,康王的衣袖被劍尖劃過,被勁風鼓盪,碎成片,像是殿中來了幾十只錦色蝴蝶。康王一聲痛呼,左臂已然見血,負傷退開一步,疾呼,“救駕!”
一切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那名宮婢是經驗老到的刺客,用大長公主引開了武功高強的陳留侯,近身肉搏刺退康王,剩下的就是跪在地上等待二加的太辛。
那一瞬被無限拉長。
沐晨光嘴角的笑容來不及收回,整個人呼吸停頓,血液逆流。
殿外已經傳來羽林衛活動時特有的鎧甲摩擦聲,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所有的人距離他都太遠,太辛便如驚濤中的孤島,無人能施以援手,只能眼睜睜看着他被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