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鶴頂紅,沐晨光面前還有一段白綾,一把匕首。
盛鶴頂紅的硃紅小瓶上繪着細緻花紋,白綾在燈光下閃爍着溫柔光芒,匕首尚在鞘中,把手上還綴着一顆紅寶石。這三樣東西分別放在托盤裡,由三名姑姑託着送到沐晨光面前,彷彿是三件禮物,而非兇器。
太皇太后靠在榻上,卸了脂粉釵環,長髮披散,臉色雪白,淡淡問道:“知道哀家這麼晚喚你來,是做什麼嗎?”
太皇太后的聲音裡,向來都聽不出喜怒。然而面前這三樣東西擺着,怎麼着都不可能是喜。今天在洛王府被太辛拂逆,太皇太后已經盛怒,但太辛畢竟是帝王,只有把氣撒在小宮婢的身上。沐晨光心裡發寒,後悔得肝都疼了,早知道她就不跑回披香殿了,一直躲在清涼殿的話——
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明白了。太辛讓她住在清涼殿,並且非詔嚴禁人入內,並不單單是爲了讓她安心養傷,真正的目的是保護她。
她區區一個宮婢,捲入先皇的刺殺案,又因爲深受皇恩,勢必成爲某些人的眼中釘……在這危機四伏的宮廷,她其實隨時都有可能喪命。
比如此刻。
沐晨光心內電轉,嘴上誠惶誠恐答道:“奴婢……奴婢仗着對陛下有救命之恩,求陛下恩准出宮一日,陛下卻不過情面,是以答應了奴婢。奴婢後來遇上了洛王,洛王要請奴婢在王府住兩天,奴婢心想洛王是何等人,既然看得起奴婢,奴婢當然沒膽子拒絕,也無法回宮稟告一聲。奴婢不是故意藐視尊上,惹得陛下大怒,親自到洛王府捉拿奴婢回宮。”說着連連叩頭,“一切都是奴婢的錯,奴婢罪該萬死!”
“照你這麼說,陛下帶着三百羽林衛直闖洛王府,跟哀家當面叫板,只是因爲一個奴才不聽話?”
“陛下年輕,一時火氣上來止不住,也是難免的。其實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不懂規矩。陛下已經罰過奴婢了,看在奴婢曾經救駕的分上,暫且讓奴婢把腦袋放在脖子上,老老實實回披香殿當差,再出半點岔子,就要問奴婢要這顆腦袋……嗚嗚……”沐晨光眼中流下淚來,嗚咽道,“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一定乖乖聽話,伺候主子,再也不敢隨意出宮。”
今天的事情如果交給史官來寫,一定是一場皇權爭奪的大戲。洛王設局引皇帝出宮,皇帝隨身帶着三百羽林衛準備與洛王刀兵相見,太皇太后及時趕到,訓斥皇帝護住洛王,三人不歡而散。中途還有王府教習跳將出來,要與皇帝搶宮婢……這麼多重頭戲,都被沐晨光輕飄飄說成皇帝挾怒教訓自己的奴才,將這些皇權爭鬥裡的事情撇得清清楚楚,最解釋不清楚的大掌櫃則乾脆不提。太皇太后點點頭道:“好個厲害丫頭,一張嘴顛倒黑白,***,還哭得情真意切。陛下年紀輕輕,未經人事,難怪被你迷得魂不守舍。”
沐晨光頭也不敢擡,一是不敢直視太皇太后,二是不願看見面前的三樣東西。她的眼淚並不全是假裝,有大半來自恐懼。背上全是冷汗,心裡也一陣陣發暈。
在這宮裡,太辛讓她懂得了什麼叫寂寞,餘姑姑讓她懂得了什麼叫恐懼,太皇太后則讓她懂得了什麼叫絕望。
餘姑姑要她死,祥公公還能救她。可太皇太后要她死,祥公公救不了她,太辛救不了她,大羅神仙都救不了她。
在洛王府她就應該想到的,她是太辛與太皇太后這一次戰火燒起來的引線。如果她不出宮,洛王就不會把她帶進府,她不進府,太辛就用不着去救人,而太皇太后也不會出現……可這一切,只不過是因爲她替安娘感到的一點不解和不平。她太天真,以爲拿到了羽林衛副統領的令牌,以爲有太辛在後面撐腰,她便可以在京城橫着走,直到查出真相。此時此刻,她終於爲自己的天真付出了代價。
冷汗沿着鬢角滑下,頭伏得極低,冷汗倒滑過眉骨才滴下來,落在地毯上,很快暈染成一塊。
太皇太后道:“你說陛下今日只是爲你這個奴婢生氣,那你告訴哀家,外頭那三個羽林衛是誰派給你的?什麼時候起,一個宮婢也要羽林衛跟着了?”
三個?
不是四個?
那一個去哪兒了?莫非是去通風報信?
沐晨光心中猛然燃起一絲希望。
太皇太后見她不答,冷冷一笑,“沐晨光,哀家十七歲入宮,兩年淑妃,四年皇后,十三年太后,十二年太皇太后,連頭帶尾,總共三十一年!這三十一年間,後宮裡的人,哀傢什麼樣沒見過?你深受寵愛,卻遲遲不曾冊封,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你想要的位分,是陛下給不了的!你想要什麼?貴妃?以陛下的性情,一個妃位他大可給你,你該不會是妄想後位吧?”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沐晨光連連叩頭,“陛下照顧奴婢,只是想報答奴婢的救命之恩……”
“救命之恩?”太皇太后打斷了她,“對了,你還替陛下擋過一刀。要麼得寵,要麼死,你是這樣想的吧?如此看來,那份壽禮你也是精心挑選的了,觸怒哀家,便是取悅陛下。好個沐晨光,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心機,假以時日,那還了得?”
這樣的話聽着如此熟悉,幾乎和餘姑姑說的一模一樣。
一個是太辛的親信,一個是太辛的政敵,說出來的話竟然這樣相似。
“太皇太后明鑑,奴婢自知出身卑賤,從未敢妄想尊位。假若奴婢真要往高處爬,一開始乖乖聽封不是更好嗎?在御花園中奴婢就和太皇太后說過,奴婢最大的願望,是想看看宮外的世界……”
“夠了!”太皇太后的聲音裡有了一絲怒意,“你在浣衣司薰衣房專司鍾禧宮的衣物,你敢說你在御花園的時候沒有聞出哀家身上的香味,不知道哀家的身份?!不是故意討好哀家?!”
沐晨光一僵。她完全可以說她不知道,靠着演技她一定能說得逼真,可是手握權柄者的怒氣有着可怕的威嚴,像山一樣沉重,竟壓得她滯了滯,僅這一滯,什麼演技都不管用了。
太皇太后的聲音冷淡而疲倦,“這三樣裡面,你自己選一樣吧。”
一口氣在胸腔裡頓了幾頓才順利呼出來,沐晨光勉強道:“太皇太后要奴婢死,奴婢不敢不從。不過,還望太皇太后看在奴婢將死的分上,允奴婢一件事。”
“別拖延了,祥公公不在,沒有人會幫你。就算他在,也幫不了你。”
“太皇太后,奴婢今年十七,正是太皇太后入宮的年紀,十七歲時的太皇太后是淑妃,後面有皇后的位置等着您,再後面還有太后和太皇太后的位置……太皇太后一生尊榮,奴婢自然不敢比。只是,萬望太皇太后念在自己也曾經十七歲的分上,讓奴婢梳洗一番,能齊齊整整地去死。”說到後面,聲音已經發顫。
太皇太后看着她淚水淋漓的臉,以及因爲用力叩頭而微散的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也罷。薛姑姑,好好服侍她一回吧。”
薛姑姑將沐晨光攙到另一邊的妝匣前,說“攙”,是因爲沐晨光兩腿發軟,已經走不動了。薛姑姑將她已經鬆脫的髮髻打散,重新梳理,沐晨光在鏡中向她哽咽道:“那次我受傷,還曾蒙姑姑照料,沒想到今日……還是姑姑爲我梳頭。”
薛姑姑無聲地嘆了口氣,替她梳好頭,命人打來熱水,替她淨面,施脂粉。只可惜沐晨光一直在哭,脂粉纔上去,又給淚水衝下來。薛姑姑低聲嘆道:“姑娘,我知道你不甘心。可你知道你是爲什麼死的嗎?”
沐晨光帶淚苦笑,“只因爲我是個小小宮婢,誰讓我死都行。”
“身份低微固然容易丟掉性命,可最容易丟掉性命的,是身份低微卻又深受寵愛。”薛姑姑搖頭道,“姑娘,你錯就錯在陛下太過喜歡你。”
沐晨光一愣,喃喃道:“喜歡?什麼是喜歡?如果他真喜歡我,爲什麼不順着我的意思讓我回家?要是他肯放我走,我會有今天?”
“喜歡分很多種,有人喜歡一個人,就什麼都順着別人,哪怕別人不喜歡自己,也願意搭上自己的一輩子。而有人喜歡一個人,就要別人順自己的意,要別人爲自己搭上一輩子。宮裡的主子,多半是後者。”薛姑姑說着,看着鏡中正值青春的臉,在她耳邊嘆息,“孩子,怪只怪你進了宮。別哭了,好好的臉又哭花了,齊齊整整上路吧,來世投個好人家,莫要再進宮來了。”
沐晨光卻哭得更兇了,一名姑姑捧着托盤走來道:“太皇太后吩咐:夜長夢多,不可拖延。”
盤子裡是白綾,太皇太后替她選好了。
而整個宮殿寂寂,沒有一絲人來的跡象。
也許那個缺失的羽林衛只是那時送太辛回宮去了……不會有人來了。
沐晨光慢慢擦了眼淚,接過薛姑姑手裡的脂粉,自己撲勻了臉,然後對着鏡子深深吸了一口氣。
生在人世的最後一口空氣,帶着鍾禧宮淡淡的微微浮動的龍涎香,進入肺腑,把五臟都染得辛烈微涼,然後緩緩吐出。
她拿起了白綾,一拋。白綾在半空悠悠盪盪,掛上橫樑,沐晨光慢慢在下面結了個死結,那名姑姑端來了凳子,沐晨光踩上去,在上面道:“薛姑姑,一會兒你來送我好不好?”
薛姑姑臉上微有不忍,沐晨光道:“你送我走,我好記得你的話。下輩子,就算是死在半路,也不要進宮。”
薛姑姑噙着一點淚,點點頭。
沐晨光眼望着清涼殿的方向,收起最後一絲淚光,把頭往死結裡一套,薛姑姑一咬牙抽走了凳子,白綾立刻繃得筆直。
連一聲驚呼或者慘叫也沒來得及發出,所有的空氣都被截斷。這樣柔軟的布料,卻給予人這樣尖利的痛苦,喉頭像是被火燒過後的利刃切入,直插肺腑。
也許選毒藥會好些……再不然,匕首也會更痛快吧……
這是沐晨光最後的意識。
看着掙扎漸漸無力的沐晨光,薛姑姑望向隔着幾道簾幕的太皇太后,眼中帶淚。就在這時,一道銀光掠過殿中,薛姑姑下意識便跑向太皇太后身邊,然而那道銀光並非衝着太皇太后,而是朝向沐晨光。銀光過處,白綾一分爲二,從中斷絕,沐晨光直墜下來,卻沒有落地,一道人影接住了她,大叫了一聲。
這一聲猶如野獸瀕死的悲嚎,淒厲至極,不似人聲。薛姑姑起初還沒聽出他叫的是什麼,頓了一下之後,才猜到他叫的是“沐晨光”三個字。
她之所以能猜到,是因爲二十九年前,她曾經聽過這樣的聲音。
那是在文純皇后去世的晚上,太祖皇帝抱着文純皇后的屍首這樣哭喊了一夜。在那之前,她不知道人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在那之後,她也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聲音。這樣彷彿血肉生生被剝離、生不如死的聲音。
太皇太后也一定想起了那一晚,猛地站起來了。鎧甲聲自門口傳來,鍾禧宮外的羽林衛衝進來,刀劍與弓弩在燈光下閃着寒光,抽出它們的年輕將士卻在發現刺客的形蹤後徹底愣住。
那個人是他們的陛下。
沒有人看過這樣的陛下。他的髮髻散落,黑髮披了一身,卻遮不住額角上的傷口,殷紅血跡尚未清理,沿着臉頰滑下,如同泣血的神魔。
沒有人敢上前。悲痛與憤恨交加的陛下,周身彷彿有着強大的戾氣。這時後面的隊列一陣譟動,人羣分開一個通道,祥公公快步入內,直奔太辛。太辛一察覺有人靠近,手裡的魚腸劍想也沒想即揮出,這一劍極狠極快,卻無法穿透裂雲錦。祥公公借這一頓之機,指尖迅速探向沐晨光的鼻尖,而太辛的第二招已來,完全沒有章法,自己的空門大露,所有劍光只護住沐晨光一人,彷彿那纔是世上唯一值得保護的所在。
祥公公叫道:“還有救!”
太辛猛然頓住,劍勢剎得太急,內力反噬,嘴角溢出一縷血絲,自己卻渾然不覺,“當真?”
祥公公駢指如刀,沿着沐晨光的肺經上一陣疾點,最後在陽谷穴重重一拍,喝道:“拿酒來!”薛姑姑即刻捧來酒,祥公公含了一口,噴向沐晨光的臉,沐晨光驟然一動,然後嗆咳了一聲,之後便咳得驚天動地。
太辛狂喜得說不出話來,只看着她在胸前咳得滿面通紅,整個人都佝了起來。也好,也好,原來會咳嗽也是這樣好的事。她會痛,她會難受,她會動……她活着!
她活着!
“太醫……”他輕輕替她拍着肩背,自童年過去之後,便再也沒有過的慌亂讓他的聲音都有些發顫,“快傳太醫!”
他的話沒有說完,沐晨光的這陣咳嗽終於結束,眼睛一閉,重新暈了過去。太辛一驚,手指放在她鼻下試了試,溫熱氣息觸上來,整個人一陣放鬆,幾乎委頓在地。
段恕與周昭帶着羽林衛這才趕到,兩宮人馬在殿門外對峙,殿內卻是悄然無聲。良久,太辛將沐晨光交給段恕,穿過重重簾幕,走到太皇太后面前。
太皇太后微微吃了一驚,“你的傷是怎麼回事?”旋即一怒,“血流未止,尚是新傷。你亥時三刻才從披香殿離開,是沐晨光傷的你,是不是?”
太辛沒有答話,他的視線從太皇太后身上滑開,移向她身後的滿金繡鶴屏風,再移向她身邊的白玉狻猊香爐,目光一一從殿內掠過,最後纔回到太皇太后身上,慢慢道:“太祖皇帝死前託孤,要太皇太后輔政,還賜太皇太后玉節金簡,有如廢立大權。先帝纏綿病榻,朝政盡交太皇太后之手。朕稚齡登基,視太皇太后如同師尊,事事聽從太皇太后安排。二十多年來,太皇太后權傾三朝,鳳晏的天下便是太皇太后的天下。可是,先帝死於非命,沈婕妤是朕的生母,死後尚不能追封。朕有生以來,只喜歡過這一個女人,她卻險些死在鍾禧宮。我鳳氏皇族,到底有哪點對不起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何苦如此苦苦相逼?聽說太皇太后時常微服在宮中走動,所去的全是曾經和太祖皇帝遊玩的地方,可見癡心始終未改,只是爲何要這樣對待他的後人?只因爲他從來只喜歡文純皇后,而從來沒有喜歡過太皇太后嗎?”
太皇太后臉色微微一白,她臉上本來就沒有血色,這一來更是白慘慘的嚇人,身形略略一晃,手絹掩住口,上面隱隱有殷紅血跡。
“太皇太后!”祥公公急忙扶住她,問薛姑姑,“今晚的藥呢?”
薛姑姑忙端了藥來,太皇太后搖了搖頭。
太辛冷硬的臉微微波動,“太皇太后身子不適?”
“是不適,卻不是什麼大毛病,偶然被氣着了,便要吐這麼一口兩口。”太皇太后冷冷地看着他,“陛下,你很討厭我,是不是?”
“太皇太后又何嘗喜歡過我?”
祖孫兩個在今晚徹底撕破僞裝,就如兩柄劍已經對彼此出鞘,閃着寒光。
“不錯,我確實不喜歡你。但不是不喜歡你這個人,是不喜歡你坐在皇位上。你身子不好,性情又懦弱,絕不是當帝王的料。不過,我不久才知道你的病弱原來是假裝,那麼,你故意在我面前表現出來的性情也是假的了。好,很好,這點我倒是很欣賞你,一裝就是十二年,從那麼小就有這份心計,確實不得不讓人欣賞。至於你討厭我,那是當然的。越是有心計,就越是討厭我。不過不要緊,儘管討厭吧。討厭我,恨我,同時也懼怕我。可是,唯有打倒我,你現在坐着的位置才能真正屬於你。”太皇太后說着,深深地看着面前年輕的帝王,“記住了,只有打倒我,你才能成爲真正的帝王,而不是等到上天帶走我,等我將一切留給你。”
太辛冷冷一笑,“朕從未這樣想過。”
“那就再好不過。”太皇太后隔着簾幕,遠遠看了昏睡中的沐晨光一眼,“這個女人你帶走吧。有句話我再說一遍,想寵女人,就好好寵。寵愛並不是什麼事都由着她,而是保護她不受到任何傷害。”
太辛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多謝太皇太后指教。”
一場風暴彷彿就此消彌,羽林衛和宮婢們都鬆了一口氣。太辛帶着清涼殿的人離去,鍾禧宮重新安靜下來,祥公公端過薛姑姑手裡的藥,“太皇太后,該喝藥了。”
“我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喝不喝藥又有什麼分別?”太辛一離去,太皇太后便像是失去了某種有力的支持,整個人軟軟地靠在短榻上,充滿了疲憊,“苦得很,別讓我受罪了。”
藥碗一直送到太皇太后脣邊,“不想明日早朝犯暈,就吃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