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的軟肋,斷斷不會在朝臣面前失儀,太皇太后無奈地看了他一眼,起身就在他手裡喝完了藥,他換了一碗金橘茶給她解嘴裡的苦味,然後再遞上漱口的清水。
吃畢藥,太皇太后看着他,“我要殺沐晨光,你怪不怪我?”
“你必定有要殺她的理由,況且,你最後還是放了她。”
如果她真的非要除去一個宮婢,只需對他下命令便是。以他的身手,即使有十個皇帝也擋不住他。
可是她沒有,她最終放了那個孩子一條生路。
“我要殺她,是因爲陛下太喜歡她。我放過她,是沒有想到陛下竟然這樣喜歡她……”太皇太后說着,臉上有了幾分痛苦之意,“他那個模樣,就和他當年一樣……我姐姐死後,他就死了,我不想這樣的事再發生一次……”
“是的,我記得。”祥公公不忍她再回想下去,打斷了她的話。他當然知道她說的“他”是誰。在那個晚上,痛苦的人不止太祖皇帝一個,只能在一旁看着心愛的人抱着姐姐痛哭的她更爲痛苦吧?他潛入皇宮之後便看到她傷心欲絕的模樣。是的,傷心欲絕,她傷心的時候其實不哭,只是臉色發白,眼睛幽黑,所有的眼淚都是逆流的,全堆積在心裡。
後來太祖皇帝臨終託孤,便提到這一夜,說她心地堅強,勝過男子。除了他,再也不會有人知道,那所謂的堅強,只是因爲沒有依靠的肩膀。
她想依靠的那個肩膀,從來沒有她的位置。
願意讓她依靠的肩膀,卻不是她想要的。
他想,也許就是那個夜晚,站在高高的屋脊之上,看着深長宮殿內想哭卻沒有一滴眼淚的她,那個瘋狂的念頭纔在他的腦海慢慢成形。
“但願我沒有錯……”太皇太后微微嘆息,“畢竟她字字句句維護陛下,把責任全往自己身上攬,可見對陛下到底有幾分真心。只希望今後的後宮,會因爲她這點真心,太平一點。”
“散昭儀心地善良,傅才人也溫柔知禮,至於沐晨光……她只不過有些小聰明,絕不至大奸大惡。”
“阿蕁,你還不明白嗎?在這宮裡,人是會變的。只要一點點心機,一點點魄力,要不了多久,便幹得出當初絕幹不出的事。”太皇太后說着,頓了頓,“陛下獨寵一人,位分又在諸人之下,你叫她們怎麼甘心?傅才人小戶人家出身,不敢說話,倒也罷了,綺年是什麼性子,你我還不知道?”
“佩華殿十分安靜,散昭儀除了來鍾禧宮請安,連清涼殿都不曾踏入過一步,傅才人倒是去了幾次。”
“去有什麼用?還不是給擋了回來?長此以往,怎不有人心生怨憤?”太皇太后說着嘆了口氣,“我擔心綺年,便是因爲她太安靜了……往年爲一件小玩意,還要跟洛王爭呢,今年怎麼連聖寵都不爭了呢?”
祥公公拿過一件披風,輕輕搭在她肩上,“太皇太后,你也說了,人是會變的。也許這正是昭儀長大了,懂事了。”
太皇太后點點頭,“但願如此。”頓了頓,問道:“去見江硯之了?”
“是。”
“那你能不能跟我說說,爲什麼江硯之會變成洛王的教習,和沐晨光又是什麼關係?”
祥公公猶豫了一下,還是照實道:“沐晨光是江硯之的童養媳。”
太皇太后一震:“什麼?”
祥公公把這事簡單地說了一下,太皇太后沉吟半晌,道:“你把江硯之帶來,讓我見見。”
“太皇太后……”
“怎麼?不樂意?”太皇太后看了祥公公一眼,嘆了口氣,“放心,我知道江家的祖訓。叫他來,只不過想對江家做些補償。”
祥公公嘆了口氣,“他正想讓我向您引薦,想來另有所圖。”
“哦,他大約想換沐晨光……”太皇太后靠在引枕上,眼神有些飄遠,“那就要看他拿什麼來換了……”
召見的旨意很快傳到了洛王府。江硯之沒有入睡,彷彿正等着這一刻。
他自袖中拿出那個瓷瓶。
入宮。
周昭覺得有點奇怪。因爲太辛離開鍾禧宮之後,他們走的這條路不是回清涼殿的,而是通往披香殿。
沐晨光在披香殿只不過是區區一介宮婢,無名無分,哪比得上在清涼殿安穩妥當?周昭忍不住出言提醒,“陛下,要是下次鍾禧宮再往披香殿傳人……”
“她不會願意去清涼殿的。”
太辛抱着沐晨光,臉色陰沉,聲音輕忽,周昭幾乎聽不見,不過,身邊的段恕已經用力地給了他個眼色,周昭終於知趣地閉嘴了。
傅碧容披衣出來接駕,聖駕來得突然又迅速,她連整妝的時間都沒有。不過,太辛並沒有看她一眼,直接越過她,抱着沐晨光進了寢殿,太醫也在這時趕來了。確認無大礙後,太辛長長地鬆了口氣,向傅碧容道:“才人,朕要問你借這間屋子。”
傅碧容道:“妾身心志意,皆爲陛下所有,何況一間屋子?陛下這樣說,愧煞妾身。”
太辛點點頭,“你把這裡的人理理,留下幾個信得過的聽用,其餘人等打發走。”
傅碧容不敢多問,將陳姑姑之流悉數打發回尚宮局,只留小頻等幾個宮婢在身邊,再進來時,只見周昭守在外殿,段恕守在內殿,直至寢殿珠簾外,腳步不由得停住。
太辛坐在牀畔,手停在沐晨光的脖頸上,那兒已經由太醫細心包紮,他卻還怕弄疼她,指尖猶隔着一層空氣。他的臉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溫柔之意,混合着淡淡的哀傷。這樣的太辛彷彿是一團脆弱的霧氣,一碰便要飛散。
傅碧容不敢上前。
太辛卻已經聽到了腳步聲,沒有回頭,道:“進來。”
傅碧容低頭進去,託着一碗白粥,幾碟小菜,“妾聽說陛下還沒有用晚膳,此時怕已餓了,請用些吧。”
太辛搖搖頭,“朕不餓。”看着傅碧容,忽然問道:“傅才人,你是和她一起進宮的吧?”
“是,妾和晨光還是同鄉,一路都是同行,在端秀宮的時候,還同住一個屋子。”
“你進宮來,高興嗎?”
“得見天顏,妾三生有幸。”
“朕問你,高興嗎?”
傅碧容的臉慢慢紅了,低聲道:“高興。”
“宮裡人心叵測,爾虞我詐,朝不保夕,你不討厭嗎?”
“陛下,妾信命。”傅碧容擡頭看着他,這樣近的距離,清晰地看到他眼中的疲憊與茫然,心裡一軟,輕聲道,“入宮就是妾的命,也是妾的福氣。妾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討厭?”
“她討厭這裡。”太辛轉過臉去,看着牀上的人,輕聲道,“她從來也沒有喜歡過這裡。”
從來也沒有喜歡過他。
她怎麼會喜歡他呢?她在宮裡受的每一次傷都是因爲他,最初的肩傷、而後的內傷、再是手傷,還有今天的傷……要是他再晚一步,會發生什麼事?一念及此,整個人已經痛不可當。
“陛下……”
傅碧容聲音輕顫,遞過一方手帕。太辛雙手捂住自己的臉,臉上有冰涼的溼意,似乎是淚。多久了?自從八歲時父母一起死去後,他就再也沒有哭過。
“出去。”
他低低地命令。淚水從指縫滾落,他似乎又回到了八歲的時候,最重要的人都已經離去,心裡從此被剜去一塊血肉,再也沒有什麼東西能填滿。
直到遇上她。
是她填補了心中所有的空虛,是她讓他嚐到喜歡一個人的滋味。然而,直到今天,他才知道,原來喜歡一個人不是這樣的。
喜歡一個人,不是把她留在身邊,而是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線一直牽在手裡的話,風箏是沒有辦法飛高的。
只有放手了。
他慢慢在她身邊躺下,她無知無覺,不知道有人抱着她放任自己流了十二年來的第一場眼淚,也是他所能允許的人生最後一次痛哭。
她在他的懷裡,在他的身邊,離他這樣近。他抱得很用力,彷彿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可是,胸口卻始終空着血淋淋的一塊,他知道,這一次再也沒有人能填滿了。
這是他親手挖出來的血肉,它將一直空在那兒,每有風過,便幽幽發涼。
再見,沐晨光。
好好保重,沐晨光。
若有來生,請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
那是皇帝最後一次出現在披香殿。
有時他會將傅碧容傳至清涼殿,問問沐晨光的傷勢。其實每天的情況都一樣,太醫檢視傷口,醫女換藥包紮,宮婢梳洗換衣,傅碧容親手喂蔘湯。皇帝每天要問的也不過是這些事,答案每次都一樣。問話和答話的都沒有不耐,每天問着同樣的話,答着同樣的話,卻彷彿再自然不過。
傅碧容不知道皇帝是怎樣想的,不過,她是十分願意每天過來告訴他一些與昨天、前天、大前天一模一樣的話。每每問完,皇帝便有長長的沉默,手中的筆一直頓在半空,浸飽的墨汁慢慢凝成一滴,落在奏摺上。
在夢甜香的作用下度過最初的那幾天,沐晨光在疼痛中醒來。夢魂乍醒的片刻,不知自己身在何處,隱約看見傅碧容,“這裡是閻王殿嗎?”一說話,聲音沙啞,嚇了自己一跳。
傅碧容一笑,“別瞎說,我可活得好好的。”
“那我沒死?”沐晨光傻傻地摸着自己的脖頸,上面還包着藥,隱約有些疼痛,就像梗着根細刺一般,不過,已經不是“死”前那種要命的劇痛了,“我活着,我活着?!”
傅碧容抿嘴笑,“是,恭喜你,還活着。”
沐晨光不敢相信地摸摸自己的頭臉,掀開被子就要下牀。臥了這些日的身體哪禁得住這樣的動作,登時一陣頭暈,險些栽倒,邊上的小頻連忙扶住她。
“這是幹什麼?”
沐晨光定定神,待那陣眩暈過去,“我要去趟清涼殿。”
“你這副模樣,怎麼能面聖?”傅碧容輕嘆了口氣,“來,我替你梳妝。”
她是四品才人,首飾釵環,非往日可比,拿出一支鳳釵往沐晨光頭上戴,沐晨光連忙止住,“這是逾制。要是給餘姑姑看見,我又要倒黴了。”
“陛下爲了你,連餘姑姑都打發去皇陵了,你還怕什麼?”
“還是小心些的好,我不想惹麻煩。”
“聽我的。”傅碧容卻是出奇地固執,“哪怕你將九鳳釵戴頭上,陛下也不會怪你。相反,你打扮得越漂亮,他便越高興。”
沐晨光想了想,“我再打扮也就這樣,他也沒有多待見我。”不過到底拗不過固執起來的傅碧容,她戴上了那支釵,鳳頭銜着一滴流蘇,紅寶石正垂在眉心,嬌豔欲滴。臉上也難得地上了胭脂,蓋住臥牀這些日的蒼白。一切都粉光脂豔,只除了聲音沙啞難聽。
“等嗓子好了再去覲見不好嗎?”
“我等不及。”沐晨光對着鏡子一笑,眼睛卻越發黑亮,就像浸在清水的黑棋子。傅碧容從來只覺得她清秀而已,並不算美貌,但這個笑容卻光潔璀璨,比秋日午後的陽光還要明亮,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
九月,天氣清朗,天空格外高遠,宮中赫黃的瓦與硃紅的柱子格外鮮豔,沐晨光深深呼吸了一口深秋的空氣,嘆息般地道:“活着真好啊。”
活着,能說話,能呼吸,能看見人與物,能喜悅和悲傷……對已經死過一次的人而言,再也沒有什麼能比這更好了。
清涼殿離披香殿有很長的一段距離,走了半天,沐晨光有些累。可連這累都是令人喜悅的。想着要去見的人,要去說的話,一顆心,始終如同一隻小鳥,滴溜溜婉轉輕啼,時不時便要揚一揚羽翼,像是要破空而出。
不過,往日還能自由出入的清涼殿,今天卻讓她吃了個閉門羹,段恕溫和有禮地攔下她,轉身進去回稟,“陛下,沐晨光求見。”
書案後的太辛突然擡頭,半晌,重新低下去,“你忘了我的交代?”
段恕只好出去回覆,“姑娘請回吧。”
沐晨光睜了睜眼,“他真的說不見?”
不可能啊。那個人坑蒙拐騙地把她留在宮裡,居然會把她拒之門外?
段恕點點頭,沐晨光皺起了眉。也許是冠禮將近,他要閉門靜坐?她想了想,道:“我只說一句話,說完就走,行不行?”
“老奴再去問問。”
這次太辛頭也沒擡,揮筆疾書,“告訴她,什麼也不必說。”
“陛下這是何苦?”作爲看着他長大的老人,段恕苦口婆心,“沐姑娘很想見陛下一面,或許真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