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開蓋在屍體上的塑料布一看,丹尼爾心一驚:是菲特瑪的姐姐?她們倆長得太像了,連耳環都一模一樣。
他們又開始調查失蹤者的資料,但還是一無所獲。很快,這件案子見諸報端,死者的照片也登在上面。兩天後,一個剛從海法調來的俄籍探員記得幾個月前曾拘捕過她,當時她在港口附近拉客。丹尼爾當即從警察局調來了她的檔案,發現她受到警告後就被釋放了,別的沒什麼。
朱莉婭(“他們叫我貝蒂-朱莉”),的黎波里人,職業妓女,現年二十七歲,皮膚黝黑美麗,一張娃娃臉使她顯得至少比實際年齡年輕十歲。
不過,順着脖子再往下看,她可就絕對稱不上漂亮了——身上傷痕累累,大腿上佈滿了香菸燙的難看的傷疤。根據萊維醫生的驗屍報告,她的子宮被殘忍地撕裂,血淋淋的臟器不堪入目。和菲特瑪一樣,她也注射過海洛因,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黑色針眼表明她不是一次兩次吸毒了,而且,在她的膝蓋處也發現了一些針眼。
“和上一個受害者一樣,她也被洗得很乾淨。”萊維大夫告訴丹尼爾,“但是從生理學上說,她遠非純潔無理——這個受害者可能被虐待了多年。頭蓋骨上佈滿了頭髮絲一樣大小的裂縫,像一張蜘蛛網似的。有證據表明她的大腦前部皮質區也受過微小傷害。”
“那會不會影響到她的智力?”
“這很難說。腦部皮質區太複雜了,某一區域功能的喪失可能由別的部分來彌補。”
“能不能詳細推斷一下?”
“可以,不過得拋開那個報告。”
“行。”
“不說那個驗屍報告,她可能視覺有些不正常——扭曲,呆滯——感情反應很冷漠,就像做過神經手術的病人。不過,另一方面,她可能一點事也沒有——這很難說。我曾經檢查過這樣的病例,你根據觀察敢肯定他是個植物人,可是從他家人得知,直到他死的那一天,他還在下國際象棋,甚至能解出複雜的數學題;而有些白癡,你根本檢查不出來。要想了解她智力是否正常,你得找找認識她的人。”
“她的子宮是怎麼回事?”
“病理學家怎麼說的?”
“還沒告訴他們。”
“很好,”萊維說,“我想我可以像他們一樣做出推斷。這個兇手仇視女人,因此便破壞女性特徵——毀壞女性的生命之根。”
“爲什麼菲特瑪沒有被這樣傷害?”
“丹尼,這不過是瘋子想變變花樣,跟常人一樣。況且,菲特瑪的子宮被徹底切除了,從某種意義上說,也達到了目的。也許這次他只不過想消磨時間,天知道到底爲什麼。
也許他想收集子宮,野牛殺手就是開始先虐待獵物,後來發展到掏心挖肺。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一個腎。他給警察局送去一個,說其他的已經吃了。”
“對。”丹尼爾回答他,同時想:這真是個屠夫,食人獸。在發生這起案子以前,丹尼爾從未想到這會是血淋淋的現實而非純想象的東西。他甚至從未想到自己有必要了解這樣的事。
萊維肯定知道他在想什麼。
“丹尼,別想避開它,”萊維說,“這就是你來這兒的原因——橡傑克那樣,你得好好研究研究瘋子。誰要是忘記教訓就得捱打,就這樣。”
根據北方區的資料記錄,朱莉婭宣稱自己是基督徒,是從東貝魯特來的政治難民。
黎巴嫩游擊隊入侵東貝魯特時,她幸運地逃了出來,不幸的是她在逃命中受了點傷。至於她怎麼入境,她向警察講述的經歷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她說她搭乘以色列軍隊的坦克入境。爲了讓警察相信,她還出示了自己的病歷,在海法的住址及臨時身份證;而且她的頭部近期確實受過傷。忙於其他事務的警察警告了她一通後就把她釋放了。
糟糕的是,粗略的調查表明她撒了謊:入境處沒她的入境記錄,她在海法的所謂地址是一幢廢棄的即將倒塌的房屋。施姆茨和埃維-克漢去了醫院卻發現她去看急診並不是因爲受傷而是因爲癲癇病發作。
當時給她看病的醫生已經調走了,但是病歷上的字跡很清晰,施姆茨大聲念着:
在用苯巴比妥治療後,症狀明顯減輕了。雖然我很懷疑她是不是復發,病人卻堅持說是第一次發作。我給她開了一個月的藥,又給了她一本阿拉伯文的有關癲癇病的小班子,還讓她住院以便進一步觀察。第二天早上,護士發現她已經走了,再也沒回來。診斷結論:
癲癇病,已治療,但違反醫院規定,擅自出院。
施姆茨說:“她是個騙子,騙了醫院的免費治療。”
埃維-克漢點點頭,施姆茨還在“嘩嘩”地翻看着病歷本。
“小夥子,看這兒,直系親屬這一欄,有一個軍隊的圖章。”
克漢側過身,裝作明白了的樣子。
施姆茨念着:“雅倫上尉。坦克部隊的上尉給她登的記。”他搖搖頭,“這女人還有一個當軍官的保護神。”
“聽着,你到過那兒,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養活了成百上千的難民,給他們免費看病。”雅倫上尉說。
“那都是些政治難民,”埃維-克漢說,“基督徒,而且都回去“她也是基督徒。”
“你不覺得她很漂亮嗎?”
雅倫聳了聳肩,喝了口桔子汁。他是個英俊的小夥子。體格健壯,二十七歲,金髮碧眼,寬肩膀,穿着一身便裝。
通過軍方,埃維很快查到了他家的地址,就約他在靠近海邊的一個街頭咖啡館吃午飯。
一個晴朗的禮拜一上午,天空就像雅倫手上戒指的藍寶石一樣藍;沙灘佈滿了細細的沙礫。埃繼覺得和他們家過去常在這兒度假時不同的是,拉坦亞已經變了很多。過去他們常常在沙灘上日光浴,渾身曬得通紅。連吃飯也是打電話叫服務員送。在飯後的散步中,父親常常給他們指出坐在咖啡桌上的槍手,時不時還和其中的一些人打招呼。
現在,建築物顯得舊多了,街上也很擁擠,到處瀰漫着廢氣昧,就像一個小特拉繼夫。隔着一個街區,他可以看見一些黑人坐在像是個接待處的房子門前。政府在這裡已安置了成千上萬的難民。他們不管男女都用頭巾罩住頭髮,信的是同一種宗教,奇怪的是他們都是黑皮膚。
“你在找我的碴兒?”雅倫說。
埃維回答得很含糊,他很欣賞這種權威感。
“這搞得我很糟,埃維。”
埃維想:他這樣叫自己的姓,有點過於親呢了吧,但是這總比有些軍官把警察看成二等兵強多了。
埃維說:“你說說是怎麼認識她的?”
雅倫強壓怒火,擠出一點笑容,用手指敲着桌子:“你是一個老兵吧?”
埃維想站起來:“這有什麼關係,我們可以去國防部談。”
“等等!”雅倫說,“對不起,錄音機搞得我太緊張了。”
埃維坐下來,把錄音機挪了挪。
“你別太緊張。”
雅倫點點頭,從襯衣口袋裡拿出一包煙遞給埃維。
“不,謝謝,請便!”
雅倫點着煙,扭過頭,海風輕輕地把煙霧吹散了。從雅倫的肩膀上看過去,埃維可以看見身着比基尼的女郎拿着毛內和椅子。看着她們的背影,有一陣真希望和她們呆在一起。
“她被嚇壞了,”雅倫說,“她工作的地方在貝魯特基督教區,是個私人俱樂部,只對會員開放。她擔心我們走後,有人會騷擾她。”
“會員都是些什麼人?”埃繼問,頭腦裡想起丹尼爾告訴他的死者頭蓋骨的裂縫,香菸燙的傷疤。
“外國人,外交官,商人,美國大學的教授。對當地人來說,這個地方是有錢人的天下,這也是她想離開這兒的原因之一——一些原教旨主義者威脅說要炸掉它,貼傳單說那兒是淫穢場所。”
“你自己見過傳單嗎?”
“沒有,”雅倫很快回答說,“我從不去那兒,這都是她告訴我的。”
“那麼,你在哪兒碰見她的?”
“當時我們正撤離這座城市,她站在路的中間,靠近東西部分界的地方,邊揮手邊哭,死也不肯離開。沒辦法,我只好去拉她。我從坦克裡出來,看四周有無狙擊手,勸她離開。本來只想把她帶到積貝爾,但她的癲癇發作了,我決定一直帶着她。”
“你考慮的真周到。”
雅倫做了個鬼臉:“現在想起來真傻,我覺得對不起她——這不是什麼大罪。”
埃維喝了口啤酒:“你和她幹過幾次?”
雅倫沉默了,拿煙的手開始顫抖。埃維想:對幹他這一行的人來說,這可是個壞毛病。他一邊喝啤酒,一邊靜靜地等着。
雅倫向四周望了望,朝埃維靠近了一點,壓低聲音說:“我怎麼也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情。”埃維發現他雙眼含淚,硬漢的形象不見了,“兩個月前我剛結婚,我很擔心我妻子知道這事。”
“那麼,說實話,我會爲你保密的。”
“好吧,剛纔我說我出於同情救她,這是真的。我試圖做些好事,看看我得到了什麼吧。當我們讓阿拉伯人互相殘殺時,我們遭到了報應;可當我們想做些好事時,也沒得到好報。真沒法說。”
“你出於同情救她,”埃維說,“但是……”
“但是我們中的一些人幹了她,是吧?她很漂亮,我們剛剛在地獄裡呆了兩個月——到處都是狙擊手,我們兩個最好的駕駛員也被炸死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知道那是怎麼回事。”
埃維想起了他自己在黎巴嫩的遭遇。貝魯特街上短兵相接。爲了防止誤傷婦女和兒童(那些該死的傢伙用婦女和兒童做擋箭牌),而讓自己暴露在狙擊手的槍口之下。後來,他在安撤監獄當了一個月的警衛。當他看管那些俘虜時,他發覺自己制服不了他們,沒辦法阻止身強力壯的傢伙欺侮弱小者,也沒辦法阻止他們自制武器。當他看見俘虜們圍着圈兒欺侮那些瘦小的俘虜時,他便像抱住情人一樣緊緊握着手中的衝鋒槍。在模仿的婚禮上,他們總是挑最弱小的男孩子做新娘,把他們打扮成女孩子,給他們化妝,當他們哭時,就打他們。
燈熄滅後,發生了。埃維試圖和別的警衛一起予以制止。倖存下來的“新娘”在第二天被送去治療。
“我懂,我能理解。”埃維說。
“那真是糟糕透頂的三年,”雅倫說,“爲了什麼?我們用一派代替了另一派,如今他們也在向我們開槍。現在,你指責我行爲不檢點,我也不知道我們能否活着回來。我們幹了她——這是暫時的放鬆。我還會再幹的……也許不會了,我也不知道。”
順着雅倫暗示給他的思路,埃維問道:“關於那些人她還說了些什麼?”
“他們粗暴地糟蹋她,”雅倫說,“妓院就是爲他們纔開的。教授,有修養的人,你簡直想象不到他們會成爲野獸一般的傢伙。我問她怎麼忍受下來。她說很快活,痛苦的快活。”
“好像她喜歡那樣幹?”
雅倫搖了搖頭:“她似乎不在乎。我知道那聽來很怪,她確實很怪——有點呆頭呆腦的。”
“好像心智不正常?”
“就是呆滯而已,好像她受了很大的打擊以致於不管誰怎樣待她都無所謂了。”
“當她求你帶她走時,那樣做對她很重要?”
雅倫的臉上露出羞愧的神情:“她騙了我,我是個傻瓜,對不?”
“你看見她手臂上的針眼了,對嗎?”
雅倫嘆了口氣:“是的。”
“她提起過什麼朋友或親戚嗎?”
“沒有。”
“她提起過以前的什麼事和什麼相干的人嗎?也許有那麼一個很有修養的人?”
“沒有。我們背對背坐着,一直向南走,一路上沒說什麼話。”
“沒說她的病?”
“沒有,那使我很奇怪。突然之間,她的病發作了,坐臥不寧,牙關緊咬,嘴吐白沫——我想她大概要死了。你有沒有見過這種情形?”
埃維想起了小時候在特殊學校裡見到的患有癲癇症的孩子:遲鈍、呆拙,走路搖搖晃晃的。他當時覺得害怕極了,不停地哭着直到母親最後把他拉了出來。
“沒有,從來沒有。病情快發作時她正幹什麼?”
“睡覺。”
“很幸運,嗯?”
雅倫看着身邊這個警察,迷惑不解。
“幸運的是,”埃維笑着說,“當她身體搖晃不定時,沒有跟你撕扯在一起。要是那樣的話,你想想後果有多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