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瑟琳醫院
副警務官坐着車離開後,丹尼爾向斯克萊辛格走去。他告訴那兩名穿着制服的警察到他們的車房等着,同時向穿哈加制服的人伸出手去握住他的手,那隻回握的手又於又硬。
“斯克萊李格先生,我是沙拉維探長。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抄拉維?”這個男人的聲音深沉沙啞,他的希伯來語發音很短促,能聽出殘留的德國口音。“你是也門人?”
丹尼爾點點頭。
“我以前認識一個叫沙拉維的人,”斯克萊李格說,“是個又瘦又小的人——麪包師莫什。在我們1948年喪失老城之前,他就住在老城裡,後來他被留下,加入了修建從眼科醫院到錫安山的電車線路。”他指着南邊說,“我們每天晚上都把它搭建起來,在日出之前再把它拆掉。這樣那些該死的英國人就不會發覺我們在向戰士們運送食物和藥品。”
“他是我叔叔。”丹尼爾說。
“啊,世界真小。他現在怎麼樣了?”
“他五年前去世了。”
“死於什麼?”
“中風。”
屠場
“他死時多大年紀?有七十了吧?”斯克萊李格的臉由於急切而繃緊了。他那濃密的自眉毛直垂到亮晶晶的藍眼睛上。
“七十九歲。”
“七十九歲,”期克萊辛格重複了一遍,“他已經很不簡單了。對一個小個子來說,他是個相當好的工人,而且從不抱怨。你出自一個很好的家族,沙拉維探長。”
“謝謝你。”丹尼爾抽出他的記事本。斯克萊辛格的視線先是緊緊跟隨着他的舉動,然後停在了他的手背上,盯着那些傷疤。他是個很注意觀察的人,丹尼爾想。
“給我講講你巡邏的事。”他說。
斯克萊辛格聳了聳肩:“有什麼可講的呢?我每天晚上在這條路上走五個來回,只能嚇跑長耳大野兔。”
“你穿哈加制服多久了?”
“十四年了。第一年是在預備役部隊中,其餘十三年是在哈夫亞,路經總理的官邸。一年前我買下了法國山上一座塔樓中的一套公寓——離你們的總部很近——我老婆堅持要我找份離家近的工作。”
“你巡邏的時間表是怎樣的?”
“從午夜到日出,從週一到週六。從老哈達薩到本。阿達亞路口的五個來回。”
“每天晚上走十五公里路。”丹尼爾說。
“如果你算上中間拐彎的話,就差不多二十公里了。”
“路程可真不短呢,先生。”
“對一個老傢伙來說?”
“對任何人而言。”
斯克萊辛格乾笑了一聲。
“民兵團的高級官員他也這麼想。他們擔心我會倒斃在路上,而那樣他們就會被起訴。所以他們試圖勸說我只做一半,但我說服了他們讓我試着幹一陣。”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三年過去了,我還活着。腿腳像鐵打的,新陳代謝也很旺盛。”
丹尼爾讚賞地點點頭,“每一個來回要花多長時間?”他問。
“五十分鐘到一個小時。有兩次我停下來抽了根菸,還有一次我小便了一下。”
“還有其他打斷你巡邏的事嗎?”
“沒有了。”斯克萊辛格說,“我的時間觀念很強,你可以以我爲準調校你的表。”
也許吧,丹尼爾想。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那個女孩的?”
“五點四十七。”
“非常精確。”
“我看過表。”斯克萊車格說。但他看上去有點不安。
“有什麼問題嗎?”
老人向四周瞥了一眼,好像在找有沒有偷聽他們談話的人。他摸了摸M—l的槍管,咬着他自己的鬍子。
“如果你不太能肯定這麼精確的時間,那麼你估計一下也行。”丹尼爾說。
“不,不。五點四十七分,就是這麼精確。”
丹尼爾記了下來。這一舉動似乎增加了斯克萊辛格的不安。
“實際上,”他壓低了聲音說,“那是我打電話報警的時間,並不是我發現她的時間。”
丹尼爾擡起眼睛,“這兩者之間隔了很長時間嗎?”
斯克萊辛格不敢正視丹尼爾的眼睛。
“我……當我看見她時,我噁心得吐了。把我的晚飯全吐在灌木叢裡了。”
“這種反應是可以理解的,先生。”
老人沒有理會他的同情。
“問題在於我昏過去了一陣。我無法確定在我頭腦清醒之前過去了多長時間。”
“你覺得你昏過去的時間不止幾分鐘?”
“是的。可我不能肯定。”
“你最後—次經過發現她的地點是什麼時候?”
“是第四趟的前半部分。大約一小時之前。”
“四點半?”
“差不多。”
“你那時什麼也沒見到?”
“那兒什麼都沒有。”斯克萊車洛堅持地說,“我每次都仔細地檢查這條溪谷,因爲那是個藏身的好地方。”
“是這樣。”丹尼爾說着,又做了記錄。“就你所知道的情況而言,她是在四點半到五點四十七分之間被放到這兒來的。”
“絕對沒問題。”
“在那段時間裡,你聽到或者看到什麼汽車沒有?”
“沒有。”
“有騎驢或騎馬的人嗎?”
“沒有。”
“有從校園裡出來的人嗎?”
“校園已經鎖上了——那個時候它毫無聲響。”
“有行人嗎?”
“一個都沒有。在我發現它……她之前,我聽見那邊有點動靜,沙漠那邊。”他轉身指着東邊的山嶺,“那聲音急匆匆的.像樹葉的悉嗦聲。我想也許是蜥蜴吧,或者是齧齒類動物。我用手電照過好幾次,可那兒什麼都沒有。”
“這些發生在你發現她之前多久的時候?”
“只有幾分鐘。然後我橫穿過來,可是沒有人。我可以向你擔保。”
丹尼爾舉起手,擋住刺眼的陽光,望着這片荒野:高低錯落的金色山丘,那上面,古老梯田的綠色和土地的鐵鏽色形成的條紋,突兀地延伸進了約旦大裂谷的底部;目光所及之處的盡頭。那若隱若現的橢圓形就是死海了。一層鉛色的楔形薄霧盤旋在水面上,地平線像溶在了霧裡,無法辨認。
他示意幾名穿制服的警察再搜查—次那片斜坡。
“那兒什麼都沒有。”斯克萊辛格又說了——遍,“他們準是從城邊過來的。謝克亞拉或那條幹涸的河牀。”
“他們是誰?”
“那些阿拉伯人。這顯然是他們乾的壞事。”
“你爲什麼會這樣說?”
“她被分屍了,不是吧?阿拉伯人才喜歡用刀子。”
“你說是一些阿拉伯人乾的?”丹尼爾說,“不止一個?爲什麼你認爲不止一個?”
“這才合乎邏輯呀。”斯克萊辛格說,“他們的風格就是這樣,暴徒的心理。合夥襲擊—個毫無抵抗能力的人,然後再加以殘害。在你所瞭解的時代之前的時代,這是很平常的事情———希伯倫,克發-埃特錫安,還有雅法門的暴亂。婦女和孩子像羊羔一樣地被屠殺,而該死的英國人卻只是袖手旁觀,不加管柬。我記得有一次———1947年底——逮捕了我們的四個男孩子,把他們吊死在大馬士革城門上。阿拉伯人把他們撕了個粉碎,簡直像野狗一樣,都沒留下什麼可理的東西。”
斯克萊辛格的臉變得像鷹一樣,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鬍鬚下面的嘴脣也變得薄而冷峻。
“你想解決這種事嗎,年輕人?想敲響東耶路撤冷的門嗎?”
丹尼爾合上記事本:“還有一件容,先生。”
“什麼?”
“你說過你住在法國山上。”
“是,沿着這條路一直走上去就到了。”
“那麼它離你的巡邏路線並不遠,只需步行就可以了。”
“是的。”
“而且根據你自己的描述,你是個腿腳很好,善於步行的人。然而你卻開着一輛汽車,並把它停在了斯德羅特-丘吉爾。”斯克萊辛格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有時候我巡邏完以後,”他說,“我不打算立刻回家。我會開着車轉一轉。”
“具體去什麼地方。”
“四處亂逛。有什麼不妥嗎,探長?”老人的嗓音因爲憤怒而有些刺耳。
“一點都沒有。”丹尼爾說。可他心中卻暗想:一個灰人。當他們發現卡邁拉-加地什時,她喘息着說出了這幾個宇。從她血淋淋的脣間冒出了這四個幾乎聽不清的宇。然後,她失去了知覺,陷入昏迷之中,死掉了。
一個灰人。這點信息實在太少了,也許只是昏迷中說的胡話。但這是他們得到的最像證詞的東西,既然如此,這幾個字就顯得極爲重要。灰人,他們曾經花了很多時間解釋它。是個綽號,還是地下組織的某種密碼?是兇手衣服的顏色?是他不健康的膚色?還是描述他的性格特徵?
還是描述他上了年紀?
他看着斯克萊辛格,微笑着,以打消老人心中的疑慮。白頭髮,白鬍須,天藍色的眼睛,周圍有一圈灰色的睫毛。白色,淺藍色。在夜裡,它們看上去沒什麼區別;都接近灰色。這似乎太瘋狂了,幾乎是胡言亂語,怎麼能夠認爲一個老兵會幹出這種事來?他自己不也曾向勞孚爾指出這件案子和其它五件的差異嗎?但是誰知道呢?斯克萊辛格是在最後一樁灰人殺人案發生後不久開始在斯格柏斯巡邏的。十三年裡他都在同一地區工作,然後突然換了地方。也許存在某種因果聯繫吧,因爲不明顯,所以他還沒有領悟到。他決定去查一查這個老人的背景。
“我曾經爲這個城市打過仗,”斯克萊辛格試探着說,“也受過傷。你該覺得我應該受到比被當做嫌疑犯更好的待遇吧。”
丹尼爾很想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想法真的會這麼明白地寫在他臉上。他看看斯克萊辛格,認定這個老人是極其敏感的。
“沒有人懷疑你做了什麼,先生。”他安慰道,“我只是受好奇心的驅使胡思亂想——是職業病。”
斯克萊辛格一臉怒容,問他是否可以走了。
“當然。謝謝你,佔用了你不少時間。我會讓警察們開車送你去你停車的地方。”
“我自己能走過去。”
“我知道你能,不過這是我們的規矩。”
老人咕噥着什麼官僚主義和繁文縟節之類的話,丹尼爾叫過來那兩個穿制服的警察,讓其中一個陪老人走到警車旁,把另一個拉到一邊。
“檢查一下他的車,阿蒙。不用細看,就隨意看看。告訴他卡賓槍必須放在行李箱中,然後你親手把它放進去,同時查看一下他的行李箱。”
“要找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任何不同尋常的東西。一定要表現得很隨意——別讓他察覺出你在幹什麼。”
警察看着斯克萊辛格漸漸遠去的身影。
“他是嫌疑犯嗎?”
“我們只想進行徹底的調查。他住在法國山上。你們倆護送他到塔樓,然後用無線電再叫兩個人去,讓他倆帶上金屬探測儀。你們四個人從那兒爬下去,對沙漠邊上的斜坡進行網狀搜索。重點搜查離山嶺的那一邊最近的地區——半徑兩公里就足夠了。找找有沒有腳印,血跡,人類的廢棄物,食品包裝之類的。”
“任何不同尋常的東西。”
“對極了。不要泄露半點風聲,上頭要求完全保密。”
警察點點頭,然後離開了。他對斯克萊辛格說了幾句話,將他領到警車裡。警車開走了,不久,技術人員的車也跟着開走了。運輸車的司機們搶着擔架和一隻黑色的摺疊塑料屍體袋消失在溪谷裡,而後很快帶着裝了東西的屍體袋重新出現。他們將它放進那輛阿布-卡比爾車裡,然後他們自己鑽進去,“砰”地關上車門,車子加速駛去了。丹尼爾走到阿費身旁,和他一起除去了路障,將它們裝進吉普車中。
“薩爾曼,有沒有可能有人大清早從沙漠偷偷潛入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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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很安靜,”德魯茲人談淡地說,“都在我們的控制之下。”
“從伊索伊亞那邊呢?”
“平安無事。在大裂谷中我們崗哨有紅外線掃描監控裝置,汽艇上和吉普車上都有。我們發現的只有蛇和兔子。遠遠位於拉莫北部的小股貝都因人在夏季到來之前是不會來這兒的。”
“那拉馬拉人呢?”
“有點局部的不安寧,但並未付諸行動。”
“貝瑟勒漢區怎樣?”
“自從那個女孩的葬禮以後又增加了巡邏隊的人數,沒有發現可疑的舉動。”
那個女孩。納亞-薩伊德-穆薩,十四歲。在她去市場的路上,她捲入了一場武力交鋒中,爭鬥的雙方是一羣拋擲石塊的阿拉伯暴徒和兩名十九歲的士兵,他倆開槍只是爲了還擊。擊中她頭部的一顆子彈使她一下子成了女英雄,希伯倫路兩旁生長着的無花果樹的樹幹上都貼上了配有她照片的宣傳海報。牆壁上和大石頭上都胡亂徐寫着有關復仇的言語。葬禮幾乎形成了一場暴亂,而後事態又平靜了下來。
或許是他們乾的?
他想到了另一個死去的女孩,心頭佈滿疑雲。
還不到七點四十五,大學生們就已經開始向校園走去了,車輛的嘈雜聲響徹了這條馬路。丹尼爾穿過馬路,朝着艾米利亞-凱瑟琳醫院走去。他曾經無數次地經過這個地方,但從來沒有進去過。在調查灰人案件的那段時間裡,加夫瑞利自己承擔了調查這裡的聯合國工作人員的任務。他是個好上司,只可惜太不小心了。
當丹尼爾逐漸接近醫院的建築羣時,他很驚詫地發現它是這麼不協調:高高地坐落在斯格柏斯山上,石砌大樓正面爲粉紅色,鐘塔是方尖塔形的,滴水嘴裂着大口子,蓋瓦的房頂坡度非常陡。總體上說,就像穿着過分花哨的維多利亞王太后露宿在了沙漠之中。
主樓前面是覆滿了常春藤的拱形入口。最高點處的石灰岩中嵌着一塊方形的灰色花崗岩,用英文刻着一段話:艾米利亞-凱瑟琳清教徒的收容所和醫院,1898年8月15日由赫曼-布勞納建立。上了釉的徽章就釘在下面,白底藍字寫着:聯合國救濟工作協會,由世界教會協會共同管理。上面只有英文和阿拉伯文,沒有一點希伯來文。白玫瑰攀緣而上,花瓣的邊緣有些焦黃,它們環繞着拱門兩側刻有凹槽的柱子。這個人口通着一個士灰色的大院子,院子中央有一株枝繁葉茂的檄攬樹,它的歷史和這棟建築物一樣悠久,花壇以這棵大樹的樹幹爲中心向四周呈輻射狀分佈,裡面種滿了花:有鬱金香,罌粟,鷲尾,更多的還是玫瑰。雕有花紋的高大噴泉立在一個角落裡,無聲無息,也不流水。它的大理石水池已被塵土盞滿。
就在入口的裡面,一名魁梧的中年阿拉伯看門人坐在一張不太結實的塑料椅子上,睡眼惺鬆,迷迷糊糊的,只因爲他的手指在快速地捻着一串琉璃念珠,才能知道他醒着。這個人穿了一條灰色的工作褲和一件灰色的襯衣,他的腋窩下有新月形的黑色汗漬。椅子腿旁邊的地上放着一杯冰鎮的羅望子果汁,冰塊已經化了一半。
丹尼爾的腳步聲使那人睜開了眼,他的臉上一下了出現了各種表情:好奇,不信任,還有好夢被粗暴地趕走後的迷憫和遲鈍。
丹尼爾用阿拉伯語和他打了個招呼,向他出示了警徽。看門人皺皺眉頭,將他的龐大身軀挺直,手伸進口袋裡找他的身份證。
“不必了,”丹尼爾說,”只告訴我你的姓名就可以了。”
“姓海亞伯,叫齊亞。”看門人的眼睛避開了丹尼爾的視線,越過他的左肩向遠處的某個地方望去。他肥厚的手在顏色和質感都像極了鐵屑的小平頭上撓了兩下,腳也不耐煩地拍着地面,他的鬍鬚是炭黑色的短鬚,下面的嘴脣又薄又蒼白。丹尼爾注意到,他的手指上長了老繭,指甲的邊上有污垢。
“你是耶路撤冷人嗎?海亞伯先生?”
“我是拉馬拉人。”看門人帶着地區優越感站直了身體,顯出高傲的神氣。從一個富裕城市來的窮人的狂妄自大,丹尼爾想。
“我想問你幾個問題。”
海亞伯逆來順受似地聳聳肩,仍然不去正視丹尼爾。“問吧,不過我對那事可什麼都不知道。”
“對什麼事?”
“你們警察的事唄。”海亞伯吸了一口氣,開始用兩隻手一起擺弄那串念珠。
“今天早晨你是幾點來上班的,海亞伯先生?”
“六點半。”
“你通常都是在這個時間上班嗎?”
“不是通常,而是一直都是。”
“你從拉馬拉來這兒走的是哪條路?”
“哪條路也不走。”
“你說什麼?”
“哪條路也不走。我就住在這兒。”
“住在這所醫院裡?”
“是的。”
“這種安排也是你工作的一部分嗎?”
“我在拉馬拉還有一個很漂亮的家,”看門人自衛道,“有大花園、無花果樹和葡萄藤,但是爲了便於工作,醫院提供給我一間房子。很可愛的房子,乾淨,新刷了油漆,傢俱一應俱全。”
“這是所很可愛的醫院,”丹尼爾說,“蓋得不錯。”
“是的。”海亞伯嚴肅地說。
“你習慣幾點醒來?”
“六點。”
“起牀後你一般做些什麼?”
“洗澡,做晨禱,吃簡單的早餐,然後直接到我的崗位上來。”
“你已經在這所醫院裡住了多久了,海亞伯先生?”
“十三個月。”
“在那之前呢?”
“在那之前我住在拉馬拉,我告訴過你了。”他有點惱火。
“你在拉馬拉也是做看門人嗎?”
“不。”海亞伯停了一下,摩挲着他的念珠,滲出的汗水使他的眉毛閃閃發亮,他用一隻手把汗擦掉。
“在拉馬拉,我是個……汽車工程師。”
丹尼爾在海亞伯的名字旁寫了“機械工”的字樣。
“是什麼讓你換了工作?”
海亞伯那滿是橫肉的臉因爲生氣而沉了下來,“僱我的那家加油站賣掉了,新老闆把我的這份工作給了他的女婿。”他看着他的念珠,邊咳嗽,邊小聲地用阿拉伯語罵了一句:“像條蛇一樣。”
他又咳起來,舔了舔他的嘴脣,盯着那杯羅望子果汁,彷彿很想喝似的。
“請便吧。”丹尼爾指着那杯飲料說,看門人卻搖了搖頭。
“繼續問你的問題吧。”他說。
“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問你這些問題嗎?”
“出事了。”海亞伯努力裝出漠不關心的神氣說。
丹尼爾等着他桂下說,卻沒等來,於是便問:……你對於出的這件事知道些什麼?”
“我告訴過你,我對警察的事一無所知。”
“但是你知道出事了。”
“我看見了路障和警車,我就猜想一定是出事了。”海亞伯悶悶不樂地說,“我什麼都沒去想。總是出事,總是要回答問題。”
“在這所醫院裡?”
“在任何地方。”
海亞伯的語調充滿了敵意,丹尼爾讀出了他的言外之意:自從你們猶太人上臺以後,生活裡除了麻煩就什麼都沒有了。
“你睡得好嗎?海亞伯先生?”
“我的夢境平和甜美,像玫瑰花一樣。”
“你昨晚的夢還是那麼甜美嗎?”
“爲什麼不呢?”
“你聽到或看到什麼非同尋常的事了嗎?”
“什麼都沒有。”
“沒有不尋常的動靜?聲音呢?”
“沒有。”
“你是怎麼,”丹尼爾問,“想到來艾米利亞。凱瑟琳醫院工作的?”
“離開工程師崗位以後,我生了一場大病。我是在由這家醫院經營的一個診所裡得到治療的。”
“是什麼樣的病?”
“頭痛。”
“那個診所在什麼地方?”
“在比爾採特。”
“說你怎麼來這兒工作的。”
海亞伯皺皺眉:“那個診所的醫生建議我來這裡做檢查。我到這兒的那天,看見一面牆上貼着一張啓事,找人幫助做看門和維修方面的事。我打聽了一下。所以當布爾德溫先生髮現了我的技術天賦質,他們就讓我成了這兒的工作人員。”
“運氣真不錯。”
海亞伯聳聳肩。”你的頭痛病現在怎麼樣了?”
“好了,真主保佑。”
“好極了。告訴我,海亞伯先生,還有多少人住在這所醫院裡?”
“我沒數過。”
丹尼爾還沒來得及追根究底,—輛閃閃發月發亮的黑色蘭西亞-貝塔汽車駛到了入口處。這輛賽車先是噴出來一股氣,引擎熄火的時候又顫了一下。司機座位旁邊的門打開了,一個金髮的高個子男人從車裡鑽出來。他穿着一件卡其布的獵裝式夾克和一條棕色燈芯絨褲子。夾克裡面是一件白襯衣和一條紅綠條紋相間的領帶。他的年齡不太好確定,因爲他鬍子颳得很乾淨,看上去既像是三十多歲,也可能是四十多歲。寬肩窄臀,身材魁梧,胳膊很長,隨意地亂晃着。他的淺色頭髮像除了蠟一樣,又直又軟,頭頂上的頭髮稀少,幾乎接近全禿;他的臉窄而黑,額頭高而有雀斑;他的嘴脣有些乾裂,鼻子挺拔,呈粉紅色。反光的太陽鏡掩蓋了他的眼睛,他面對着丹尼爾,然後又轉向海亞伯。“齊亞?”他說。
“是警察,布爾德溫先生,”海亞伯用英語說,“他來問問題。”
這個男人又轉回丹尼爾面前,略微笑了一下,又變得嚴肅起來:“我叫索雷爾-布爾德溫,是醫院的負責人。有什麼麻煩嗎,警官?”
他的口音是美國味的,那種緩慢而拖長的聲調丹尼爾曾在西部片中聽到過。
“是例行調查。”丹尼爾說着,主動把警徽遞了過去。布爾德溫接過它。
“出了件事。”海亞伯變得很大膽。
“喔?”布爾德溫說,拾起他的太陽鏡,仔細地查看他的警徽。他的眼睛很小,藍色,佈滿了血絲。酒鬼的眼睛。“那麼你是……一位偵探。”
“是探長。”
布爾德溫把警徽遞了回去。
“以前一切與警方有關的事,我都一直只交與副警務官加夫瑞利辦理。”
他這樣擺明了和上司是哥兒們,是想讓丹尼爾知道他高人一等。但是他卻不知道加夫瑞利已經下臺,這一行爲本身就拆穿了他的謊言。丹尼爾對這種輕蔑的態度置之不理,開始認真地談正事。
“布爾德溫先生,今天早晨發生了一件罪案——在路那頭的溪谷裡發現了最重要的證據。我想和你的工作人員聊一聊,看看有沒有人見到了什麼對調查有所幫助的事情。”
布爾德溫又照原樣戴好他的太陽鏡。
“要是有人見到了什麼,”他說,“他們會向我報告的,我向你擔保。”
“我相信他們會的。不過有時候人們的確看見了一些事——一些小事——卻意識不到其重要性。”
“我們談的是什麼樣的罪案?”
“是重大案件。我不能再多說了。”
“不能違反安全審查制度,對吧?”
丹尼爾笑了一下:“我能和你的工作人員談一談嗎?”
布爾德溫用一隻手摸了摸他的下巴:“你知道……”
“沙拉維。”
“……沙拉維警官,我們是聯合國救濟工作協會的一個分支機構,正是因爲這個,我們在警務手續方面享有外交特權。”
“當然,布爾德溫先生。”
“還要請你理解,不捲入當地政治事件中正是我們全體工作人員共同努力想要做到的。”
“這是一樁犯罪事件,而不是政治事件。”
“在這座城市中,”布爾德溫說,“我很抱歉地說,警方並沒有把這二者區分得很好。”他停了一下,看了看丹尼爾。“不行,沙拉維警官,我真是很抱歉,我實在看不出有什麼理由讓你破壞我們的規矩。”
在丹尼爾聽着美國人說話的同時,被殺女孩的形象闖進了他的意識之中,憤怒的情緒使他隱入了幻想之中:他,一個警察,抓着這個官僚的胳膊,把他帶到溪谷旁邊,站在邊上,好好看看那樁獸行,把他的臉撤到屍體跟前,逼他吸進那股惡臭。讓他去呼吸,去感覺。這是個犯罪事件還是個政治事件,你這個官僚?
“我同意,”他聽見自己說,“這的確是不易分辨的區別,但我們正在逐漸提高鑑別能力。你當然還記得塔昆白下士一案吧?”
“有點印象,”布爾德溫轉移了一下身體重心,好像很不舒服,“是在北邊的什麼地方,是吧?”
“是的,在太巴利。塔昆白下士是派往南黎巴嫩的UNIFIL巡邏隊斐濟分隊的一員。他曾有過一段精神病史,但是大家都沒當回事。一個節假日的夜裡,就在加利利海,他離開了他的同伴,闖進了一處公寓,強姦了兩名老年婦女。有人聽到了尖叫聲,於是報了警。當他們想要抓獲他時,塔昆白傷了一名警官,還——”
“我真的看不出這有什麼聯繫。”
“——在近處殺死了另一名警官。儘管犯下了所有這些罪行,我們還是放他走了,布爾德溫先生。對他不予起訴,讓他回到了斐濟。他之所以受到保護,是因爲我們尊敬他是在聯合國供職的人。我們能夠將政治事件與犯罪事件區別開。當然還有其他人——像法國人格里毛德,他是個衝動型的小偷;芬蘭人科科能,他經常喝醉後毆打婦女。就在我們現在說話的這時候,他們正在處理有關另一個法國人的文件。這個人被抓住的時候正在從加沙河西岸的難民營裡私運印度大麻製成的毒品。與其他人一樣,池將不必經過審訊就被逐出國境,不會公開曝光。因此,你看,布爾德溫先生,你沒什麼可怕的。我們將繼續保護聯合國的好名聲。我們的確能夠分清這細小的差異。”
布爾德溫回頭望着海亞伯,看門人一直在全神貫注地聽着他們的交談,還不時晃晃腦袋,頗像個檄攬球迷。美國人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串車鑰匙,拋給了他。
“把車停好,齊亞。”
雖然看門人明顯有些失望,但他還是聽從了吩咐。當蘭西亞車開走以後,布爾德溫對丹尼爾說:“在任何組織中,都會有幾匹害羣之馬。那件事與醫院的工作人員沒有任何關係。他們是精心挑選出來的人,是利他主義者,優秀而堅定的人。”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這一點,布爾德溫先生。”
美國人摳着鼻子,朝犯罪現場的方面看過去。一羣烏鴉剛好從溪谷裡飛起來。從醫院後面的什麼地方傳來驢子的叫聲。
“我可以通過正式渠道來了解情況,”丹尼爾說,“這無非是讓調查稍稍往後拖延了一點——開開會、記記備忘錄之類的事會費點時間,我們是個小國,布爾德溫先生,消息傳得飛快。某些事拖得越長,就越難以避開公衆的注意。人們就會想要了解爲什麼這麼多罪犯逃過了懲罰。你應該不想看到聯合國的形象遭到不必要的破壞吧。”
布爾德溫沒有回答。於是丹尼爾又繼續說:“也許我還沒有說清楚。我的英語——”
“你的英語很好。”布爾德溫苦笑着說。
丹尼爾報之以一笑。“我有過一個很出色的老師。”他說,然後看了看錶,又翻開他的記事本,開始寫些什麼。又過去了幾分鐘。“好吧,”布爾德溫說,“不過咱們得快點。”
他轉過身走了,丹尼爾跟着他穿過拱門,穿過安靜的院子。一隻撕蠍爬上了那棵老橡樹的樹幹,隨即消失不見了。丹尼爾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玫瑰的香氣溼潤着他的鼻腔,就像一滴清涼的甘露,濾去了清早的乾燥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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