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竟然是熱的,東方人想着,腳步邁得更快了。那個阿拉伯人達奧得打電話告訴他那女孩的身份以前,他一直準備着向丹尼爾報告他得到的消息,以爲自己在一夜之間得到的成果已經相當不錯了。厲害的傢伙,達奧得。然而,有關她男友的消息也算得上一份貢獻。
村莊漸漸甦醒過來,百葉窗捲起來了,門也“吱呀”地打開了,人們的低語聲伴着他們的腳步聲輕輕響起。好奇的村民在“嘎嘎”響的窗戶後面小心地張望着,一與他們的眼光相觸,就會立刻退回到陰影中去。
“可能我們看上去像是要對他們突然襲擊似的。”東方人說。丹尼爾和達奧得都沒回答。他倆都一心一意想要加快步伐跟上這個大個子。
他們到了瑞斯馬威家,登上前門口的臺階。拱窗開着,但掛着一塊色彩鮮亮的花布窗簾。裡面傳出低沉的阿拉伯音樂聲和摻着小豆蔻的咖啡香。
丹尼爾敲了敲門。沒有人應門,他便又敲了幾下,聲音更大一些。音樂的音量馬上降低了,被談話的聲音蓋住了。拖沓着的腳步聲漸漸定近,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男人站在過道里——十八、九歲,瘦弱,圓臉,頭髮略有些歇頂。一副厚重的眼鏡佔據着他那張溫和的臉,臉上有粉刺留下的疤。他穿着一件廉價的灰色襯衣,號太大了的無揹帶灰褲子,黑色拖鞋。他從丹尼爾的肩膀上看過去,踏上最高的一級臺階,把門在身後關上了。他盯着他們幾個,黑眼睛在鏡片後面遊移着。
“找誰?”他的聲音柔和,顯得猶疑不決。
“下午好,”丹尼爾用阿拉伯語說,“我是國家警察總部的探長沙拉維,這是副探長李和警官達奧得。請問你口叫什麼?”
“安沃-瑞斯馬威。”
“你和穆罕默德。瑞斯馬威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父親,有什麼事,先生?”問話中竟然沒有多少驚訝的口氣。這種細微的音調差異必然是因爲他早巳預見到了倒黴事。平靜,悲哀。
“我們想進去和你父親談談。”
“他身體不太好,先生。”
丹尼爾取出菲特瑪的照片,給他看。年輕人盯着它,嘴脣顫抖,眼睛眨個不停。有一會功夫他像是都要哭出採了,然後卻又恢復成面無表情的樣子,爲他們打開門,說:“請進,先生們。”他們走進一間窄長、天花板很低的房間,新近粉刷過,而且出奇的涼快,石頭地板上鋪着一塊邊緣已經磨損了的東方地毯,牀墊上蓋着繡花牀罩。後牆上還掛着一塊方毯,旁邊有一排衣鉤和一隻裝着加馬爾-阿卜杜-納瑟照片的鏡框。其它牆都是空的。
納瑟照片的正下方是一臺便攜式電視,放在一個鋁架子上。咖啡香氣是從左邊一小塊用來做飯的地方飄出來的:
木頭爐子,熱騰騰的碟子,家裡自制的架子上放着鍋和其它器皿。一隻舊鐵鍋坐在爐子上,小火燒着,“噝噝”地冒氣,排氣管向上穿透了”天花板。房間的右邊有一扇看上去很不結實的門,從門背後傳來女人們的聲音、孩子們的笑聲和叫聲。
房間中間的牀墊上坐着一個老人、很瘦,飽經風霜,皮膚皺得像用了很久的購物袋。他頭上沒帶帽子,頭髮掉光了,頭皮白得耀眼,他的脣茈像一小塊灰白色的長方形,填充了鼻子與上脣之間的空隙。他身穿一件淺灰底色上有深灰條紋的晨衣,右邊有一張雕花的小桌子,桌上放着一個有嘴和柄的銅水罐和配套的小咖啡杯,一包時間牌香菸、一串念殊。他左手拿着一臺紅色塑料殼半導體收音機。一隻腳蜷在他身下,另一隻伸直,裹着繃帶。腳踝旁邊有一些塑料軟管裝的藥膏和藥水瓶。藥品後面的另一張雕花桌上放着書頁已生鏽變色的《古蘭經》,一伸手就能夠着。
他盯着地面,好像在研究地毯的圖案,嘴上叼着根菸。偵探們走進來的腳步聲使他擡起頭眯着眼看着,毫無表情。就在這時丹尼爾注意到了他與菲特瑪的相像之處——她的哥哥所缺少的那種俊朗神情和五官的協調感。
“父親,”安沃說,“這些人是警方派來的。”
瑞斯馬威犀利地看了兒子一眼,年輕人便快步上前,扶着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老人站直後,朝他們略一點頭致意,用沙啞低沉的聲音說:
“歡迎。”
這是個充滿敵意的歡迎儀式。丹尼爾看着那張僵硬而飽經風霜的臉,覺得它就像雙頰和眼窩深陷的面具,不知道面具後面的人是受害者還是嫌疑犯。
“如果你到我家來也會得到同樣的歡迎。”他回答說。
“請坐。”瑞斯馬威說着,讓兒子扶自己坐下。
偵探們坐成一個半圓形。老人一聲令下,安沃便穿過房間,打開那扇木頭門,對着門裡說了幾句話。兩個年輕女人匆忙出來,身上穿的袍子遮住了頭髮,光着腳。她們轉開臉,迅速“啪嗒啪嗒”地跑到做飯的地方,忙着倒咖啡,舀糖,沖水。一會功夫,就給男人們端上了加糖加奶的咖啡以及裝滿了橄欖、杏仁、葵花籽和各種乾果的大盤子。
瑞斯馬威揮揮手,女人們姿態優美地離開他們,消失在右邊的房間裡。又揮一下手,安沃就和她們一起離開了。幾乎是同時,昆蟲般“嗡嗡”的談話聲又從薄蹲的木頭門那邊透了過來。
“抽菸。”瑞斯馬威拿出他的煙盒說。東方人和達奧得接過它,點上了一根。
“你呢,先生?”
丹尼爾搖搖頭,說:“謝謝你的好意,可今天是我的安息日,我不能碰火。”
老人看了池一眼,看見了他頭上的祈禱帽,點點頭。他從盤子裡拿起一小碟幹無花果,等他見到丹尼爾滿意地嚼上了一個,才重新坐回牀墊上去。
“我何德何能有此榮幸讓你們登門拜訪?”
“我們來和你談談你女兒,先生。”丹尼爾說。
“我有三個女兒,”老人漫不經心地說,“還有三個兒子,一大羣胖孫子。”
比達奧得說的少一個女兒。
“你的女兒菲特瑪,先生。”
瑞斯馬威的臉一下子變得空洞,原來就沒有表情卻很協調的五官變成了麻木不仁。
丹尼爾放下咖啡杯,取出照片,拿給瑞斯馬威看,老人卻裝沒看見。
“她是昨晚被發現的。”丹尼爾說,觀察着老人的反應。
瑞斯馬威的手指張開,抓起咖啡杯,沒喝就又放下了。
“我有三個女兒,”池說,“薩哈、哈迪亞和薩爾維。沒人在外面閒逛。三個兒子也一樣。”
木頭門背後的“嗡嗡”聲大了些,變成了真正的談話聲——急促、受了驚嚇的女人說話聲。男人的反應不很明顯。隨後一聲低沉的呻吟變成了高聲的哭聲。
“她失蹤多久了?”丹尼爾問。
瑞斯馬威大口大口地抽着煙,喝咖啡,用骨節粗大的長手指敲碎一顆杏核,他取出杏仁放進嘴裡,慢慢嚼着。
“安靜!”老人大吼道,哭泣聲消失了,變成一種不自然的靜寂,只有一聲用力掩蓋的啜泣打破了這種靜寂。
丹尼爾又讓他看照片,捕捉住了他的眼神,有一會,他以爲自己看見了——痛苦、恐懼——掠過那張風霜的臉。但無論那究竟是什麼,都已經迅速消失了,瑞斯馬威在胸前叉起手臂,從偵探們的臉上一一盯過,沉默而靜止,像座石像。
“先生,”丹尼爾說,“我很難過要告訴你這個消息,菲特瑪死了。”
沒有反應。
三根沒抽過的煙冒着煙,緩緩升上房頂去。
“她被殺害了,先生。手段很殘暴。”
長久得讓人發瘋的沉默,每一個輕微的響動和呼吸都震耳欲聾。然後他說:
“我有三個女兒。薩哈、哈迪亞和薩爾維。沒人在外面閒逛。三個兒子也一樣。還有很多孫子。”
東方人小聲咒罵了一句,清清嗓子,說:“這是一樁極爲殘忍的殺人案。多處刺傷。”
“我們想找出是誰幹的。”丹尼爾說。
“好爲她報仇。”東方人補充說。
說錯話了,丹尼爾想,復仇是這個家族的特權。暗示他們一個外人能爲她復仇,說好聽點,是無知,難聽點,是侮辱。他看着東方人,幾乎不可察覺地播了搖頭。
大個子聳聳肩,開始盯着房間裡各處看,躁動不安。
瑞斯馬威怪異地微笑着,他把手放在膝蓋上,開始搖晃,彷彿陰魂附體一樣。
“你能提供的任何情況都很重要,先生,”丹尼爾說,“比如任何可能對菲特瑪下這樣毒手的人,爲什麼會有人想要傷害她。”
除了你和你兒子以外的任何人……
“也許是有壞人影響着她,”達奧得說,“可能有入想教她學壞。”
這似乎又是一句錯話,因爲老人的臉憤怒地皺了起來,他的手也開始抖。他更加用力地按住膝蓋,避免露出脆弱的樣子來。他緊閉雙眼,繼續搖晃着身體,比剛纔更加難以琢磨了。
“瑞斯馬威先生,”丹尼爾更有說服力地說,“沒有一個年輕姑娘應該得到這樣的結局。”
瑞斯馬威睜開眼,丹尼爾仔細地審視着這雙眼睛。眼睜與他杯中的咖啡同色,眼白蒙着一層不健康的灰色。如果眼睛是靈魂的鏡子,那麼這兩面鏡子反射出的是飽受疾病、辛勞和記憶的痛苦折磨的厭倦的靈魂。要麼他看到的是負罪感?丹尼爾懷疑着——沉默的堡壘將老人的感受與心靈隔絕開來了。
會說話的眼睛。但你只依據這種沉默的語言是破不了案子的。
“告訴我們你所瞭解的事,先生,”丹尼爾強忍住不耐煩說,“她離開家時穿着什麼,戴着什麼首飾。”
瑞斯馬威的肩膀茸拉了下來,頭垂着,彷彿他的脖子突然負擔不了重荷了一樣。他雙手捂住臉,又搖晃了一會,然後自己站起來,彷彿抗拒的心理給他加足了能量。
“我有三個女兒,”他說,“三個。”
“犟脾氣的老混蛋,”東方人說,“不過好歹還看了照片一眼。我們只能看看那些女人會說什麼了。”
他們站在土路邊上,離房子有幾碼遠。哭泣聲再次響聲,在這麼遠的地方都能聽見。
“我們可以試試,”丹尼爾說,“但這會違犯他們家的規矩。”
“讓他們家的規矩見鬼去吧。沒準就是她家裡的一個乾的,丹尼爾。”
“問題是,約瑟,他們家的規矩讓我們不可能得到任何消息。不經過父親的允許,沒人會和我們談話。”
大個子朝地上唾了一口,在自己手心裡搗了一拳。
“那就把他們抓回去。在牢裡呆幾個小時,我們再看看他那該死的規矩還在不在。”
“這就是你的打算,嗯?把受害人的家人逮起來。”
東方人想說什麼,然後馴服地嘆口氣笑起來。
“好吧,好吧,我在胡說八道。真是古怪,這傢伙的女兒被殺了,可他冷得像塊冰一樣,假裝她從來沒存在過。”他轉向達奧得:“你們的阿拉伯文化就是這樣的嗎?”
達奧得猶豫着。
“是這樣的嗎?”東方人又逼問一句。
“在某種程度上。”
“什麼意思?”
“對穆斯林而言,貞潔就是一切。”達奧得說,“如果她父親認爲菲特瑪失去了她的貞操——即使他只是疑心——他就大可以把她逐出家門,開除她的教籍,彷彿她不存在似的。”
“把她殺了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東方人說。
“我不認爲這件事是一種家庭糾紛,”丹尼爾說,“那老人很痛苦。看到他們生活的方式之後,我昨天提到的幾個因素似乎更正確——瑞斯馬威一家是守舊派。他們是否處決了一個女兒呢?在一個村子裡是有可能發生這種事情的——幾個兄弟很快地殺死她,爲了表明家族的榮譽得到了維護。這事可能是半公開地進行的。但把屍體搬走、拋棄掉,讓外人看到,還有分割屍體,都太不可恩議了。”
“你是在假設,”東方人說,“說文化能勝過瘋狂。如果的確如此,我們早就被人類學家取代了。”
瑞斯馬威家的房門開了,安沃走出來,擦着眼鏡,他重新戴上它,看見他們,就趕忙進屋去了。
“那是個奇怪的人,”東方人說,“他的兄弟們去工作了,可他在家。父親也把他放逐到女人堆裡去。”
“我同意,”丹尼爾說,“你不能指望他會露面——如果不是爲了侍候他父親,他是不會出現的。讓他進去和女人們呆在一起——彷彿他是爲什麼事受懲罰似的。你對這事有什麼看法,伊利亞斯?”
達奧得搖搖頭。
“一個施行刑罰制的家庭。”丹尼爾替他說出來。
“他看到照片時一點也不驚奇,”東方人說,“他早就知道菲特瑪出事了。我們幹嘛不問問他耳環的事?”
“我們會問的,但咱們得先觀察他一陣。還得豎起耳朵聽。你們倆去村民中間轉轉,多瞭解點他家的事。看看你們能不能發現菲特瑪離家出走或被趕走的原因。她的叛逆行爲的具體特點。問問她穿什麼衣服,有沒有人能描述那副耳環。那個叫納西夫的女人怎麼樣,伊利亞斯?你覺得她還會有所隱瞞嗎?”
“有可能。但是她的確處境艱難——一個寡婦,在社會中極易受到攻擊。我來看看我再去找她之前還能從別人那兒得到什麼。”
“好吧,不過別把她忘了。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們可以安排一次秘密的會面——在購物途中,或者用其它辦法。”
瑞斯馬威家中傳來一聲大叫。丹尼爾看着那所沒裝飾過的房子,注意到了房子周圍的空地。
“沒有鄰居,”他說,“他們離羣索居。與人羣隔絕必然讓人嚼舌頭。看看你們能不能聽到點什麼。給施姆茨打個電話,看看有沒有哪個她家的人出現在某份案卷裡。還得盯着她另外兩個兄弟。就我們所知,他們正在上班,太陽落山之前不會回來。在他們到家之前截住他們。如果安沃離開家,也去和他聊聊。不屈不饒,但要保持尊重——別逼得太緊。直到我們有充分了解之前,每個人都是潛在的信息來源。祝你們好運,如果你們需要我,我就在聖救世主修道院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