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
雅克夫-斯克萊辛格此刻能想到的只有吃的。
白癡,他罵自己。身處在這樣優美的環境中,竟然還是忘不了你的肚子。
他從腰帶上解下手電,打開,熟練地把光柱照在校園的南門上,看到鎖還好好地掛在那兒,感到挺滿意。他緊了緊褲子,下決心不去理睬肚子裡“咕嚕咕嚕”的聲音,蹣跚地走進前面的黑暗裡。
斯格柏斯山路在這裡形成了一個突兀的上坡,但他對這個坡度實在太熟悉了——這幾乎是他第二百次巡邏了——腳底下絕不會出差錯的。他向左轉了個彎,朝着東邊的山嶺走去。那是朱地安廣闊的黑暗荒野。再過不到一個鐘頭,黎明就要來臨,曙光將溢滿這片沙漠,就像摻了蜂蜜的粥,凝重地滴進陶碗之中……唉,又來了。又是吃的。
然而他還是想把他的想象合理化,因爲在他看來,眼前的景色看上去的確像一隻碗,或者是一隻餐盤——一隻寬大的,向下凹陷的沙漠之盤。石灰白的底色上,留着銅礦的痕跡,隨意地點綴着幾株牧豆樹屬植物,遠處有幾處麻點,那是山洞。整體上看,它確實像一隻巨大的盤子,斜斜地插進死海中去。要是哪個恐怖分子蠢到想要穿過這片荒野的話,他就會像白紙上的蒼蠅一樣容易被發現,在離馬埃爾-阿都敏定居點很遠的時候就必定會被邊境巡邏隊看到。這就是他的工作,他想、不過是形式罷了。畢竟是給老人乾的活兒。
池心不在焉地碰了碰挎在肩膀上的M—l型卡賓槍的槍托,腦子裡不知爲什麼突然閃過一連串的往事。唉,他嘆了口氣,安慰自己沒什麼可抱怨的,硬是把這陣感傷帶來的刺痛給壓了下去。池應該感謝上帝:能有機會申請到這份工作,能享受到值夜班時這股芬勞、清涼的空氣。搭在他肩膀上的卡賓槍揹帶,挺括的哈加制服,都使他感到又像當兵似的自豪。
一陣急促的奔跑聲在山嶺那邊的什麼地方響起,他的心猛跳了一下。他從肩上拉下卡賓槍,雙手緊握,等待着。片刻沉寂之後,響起另外一陣急跑聲,這次就好辨別了:是某種齧齒類動物在亂衝亂撞。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但右手仍然緊握着那支M—l,左手抓着手電,讓光柱掃過那一片灌木叢。光線所過之處,見到的只有石頭和灌木,一叢雜草,一羣紛飛的夜間昆蟲。
離開山嶺,他開始向南走。在山頂處,有一片靜穆的樹林。漫生的根莖盤結糾纏。這片樹林圍繞着一座高聳的塔狀建築物,改變了道路寸草不生的狀態。這棟建築物就是艾米利亞-凱瑟琳醫院,它像是山頂延伸出來的部分上一塊傲然屹立的殖民地。因爲醫院的建築物和場地都屬於聯合國的財產,所以不包括在他的巡邏路線中,但有時他喜歡停下來,在院子外面休息一下,點一根菸,觀察土耳其菸草的氣味怎樣驚擾那些關在主樓後面的山羊和驢子。他總想知道,爲什麼這些阿拉伯人會允許在這裡養動物,難道不影響這個地方的衛生嗎?
他的胃又開始叫喚了。荒唐。他八點鐘時才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飯,然後在陽臺上坐了四個小時,慢慢地消化着愛娃上牀睡覺前爲他準備的食物:杏乾和蘋果乾,一串肥大的克里米亞無花果,飲茶時吃的華夫餅乾,檸檬曲奇,小杏仁餅,紅橘和金橘,烤制的蒜味小麪包,大塊味道微甜的巧克力,果凍,還有哈爾瓦糖。最後他喝了整整—升葡萄汁和—瓶蘇打水,盼望着那些氣泡能完成固體食物所未能完成的任務:填滿他的肚子,但看來還是沒有成功。
四十多年來,他早已學會了忍受飢餓和它的同謀——失眠,他幾乎已經把這兩種感受當作是活生生甚至有呼吸的生物。它們是被達豪的那幫混蛋移植到肚子裡來的小怪物。這兩隻兇猛的野獸掠去了他心靈的平靜,不斷地引起痛苦的感覺。這確實不能稱之爲癌症,卻也不能說它微不足道。
痛苦是時隱時現的。最好的時候,是一種沉悶到令人發瘋卻又很難把握的空洞感;最壞的時候,是折磨人的苦楚,就好像有一隻鐵爪在他的命根子上到處亂抓。
沒有人會再把他當回事了。愛娃說,他能隨心所欲地吃東西卻還能保持瘦骨磷峋是一種福氣。當時,她正用軟尺測量她那日益見長的腰圍,同時與庫帕特-霍林姆診所發放的減肥小冊子相對照。醫生很愉快地告訴他,他—切正常,而且檢查也不會在他身上留下難看的疤痕。他們認爲他是個極好的樣本,因爲他擁有比他年輕二十歲的人才會擁有的消化系統和體格。
“你已經七十歲了,斯克萊辛格先生。”他們中的一個人還沒收回他臉上那個自滿的假笑就這樣對他解釋道,好像這就能解決問題似的。另一個人說是因爲旺盛的新陳代謝。“知足吧,你的身體還很有活力呢?”第三個人表面上很同情地聽他說,給了他一線希望,然後建議他去找哈達薩的精神病學專家看看。這隻能表明他不過又是一個文職傻瓜而已——是他的肚子有毛病,又不是他的頭。他發誓再不與這家診所打任何交道,他要爲自己找一個私人大夫,讓費用見鬼去吧。要找一個能夠理解在肚子撐得飽飽時,卻深感飢餓是什麼滋味的人,一個能夠懂得他所經受的無邊痛苦的人,這種痛苦自從他在戰場上被美國人發現以來一直折磨着他。記得當時他幾乎瘦成了一具會呼吸的骨頭架子,半死不活地躺在一堆發出臭氣、殘缺不全的屍體上……
夠了,傻瓜。古老的歷史。你現在已經自由了。士兵就是負有責任、武裝起來而且專橫的人,有權在最美好的時刻在最美麗的城市中巡邏的人,可以看着城市慢慢睡醒,稱浴在淡紫深紅的晨曦中,就像一位公主,從覆蓋着絲質天篷的牀帷中坐起身來……
詩人斯克萊辛格。
他深深地吸進一口氣,讓耶路撤冷松樹的濃郁香氣充滿了他的鼻孔,然後轉身離開醫院那隱約閃現的剪影。他慢慢地呼出這口氣,越過瓦迪埃爾、約茲坡度很陡的梯田,向西南方的景象凝望,這是他每次留到最後的節目:
老城襯在琥珀色的光中,塔樓和城垛在純黑色的天空中縫上了一條火焰色的邊。在牆的那一邊,是教堂圓頂、塔尖和伊斯蘭教寺院尖塔模糊虛幻的輪廓。南方的盡頭是城堡聳立的尖頂。哈蘭-沙里夫高原處於北方,在它之上坐落着直布羅陀大清真寺,它的金色圓頂在微明的天光中閃着玫瑰色的光澤,偎依在沉睡的城市懷抱中,就像擺在鋪着天鵝絨上的胸針。
沉浸在如此美景之中,他怎麼能夠想到他的胃呢?然而痛感更快、更強烈了。
他生起氣來,加快腳步,穿過大路。瀝青路旁邊是一條淺淺的溪谷。這些空地看得出是乾涸的河牀,在雨季中才會有水。他隨手用手電照了照熟悉的土地,同樣的輪廓線,同樣的陰影。這株橄欖樹,那一排界石,已經棄置在那裡好幾個月了的、生鏽了的暖器片,羊糞蛋的刺鼻臭氣……
還有其他一些事物。
在靠近溪谷北側邊牆頂部的梯田地上,有一個長約一米多的長圓形物體,躺在一株橄欖樹苗的根部,一動不動。一顆炸彈?他的直覺告訴他說不是——它看上去太柔軟了。但是很難看仔細。
當他還在考慮他該做出什麼樣的抉擇時,他的胳膊已經開始行動了。手電的光線掃過那個物體,上上下下、前前後後地照了一番。這一定是個新出現的東西。有條紋嗎?不,是隻有兩種色調的織物。深色的和淺色的條紋。布單外面還包了毯子,像一塊裹屍布。邊緣部分因潮溼而閃着暗淡的光。
光線繼續照着溪谷的那一邊。沒有其他人和其它東西了。他想呼救,卻又覺得那樣做是毫無必要的危言聳聽。最好先去查看一下。
他手中握着卡賓槍,慢慢地接近溪谷的邊緣,爬了下去,然後停了下來,他的腿忽然像灌了鉛一般的沉重,呼吸也急促起來,這種疲勞感使他明白了畢竟年歲不饒人。又考慮了一陣,他罵了自己一句:懦夫。一堆毯子就把你變成個軟體動物了?很可能那什麼都不是。
他重新鼓起勇氣,朝着那個物體迂迴地向前走。爲了保持身體平衡,他向前水平地伸着胳膊,每隔幾分鐘就停下來用手電的光對準那個物體。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準備着隨時扔下手電,拉槍,射擊。但是一切都沒動;寂靜得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他和那個物體,那個異樣的物體。
當他更加伏低身體的時候,地面突然出現了一個凹下去的坑,他絆了一下,盡力保持平衡,腳後跟抵進地面中,終於沒有摔倒。很好,尤其對一個老人來說。活躍的新陳代謝。
他幾乎已經到了,僅僅剩下幾英尺了。停下。查看一下附近還有沒有其他的異樣物體,有什麼動靜。什麼都沒有。等上一會兒。繼續走。再好好看一下週圍。避開那堆羊糞蛋。繞過那羣閃着嚇人光澤的黑色屎殼螂——它們的小黑腿匆勿爬過成團的羊糞,爬到某種獲白色的東西上。那東西是從布單裡伸出來的。灰白色的菱形物。
他現在就站在那個物體旁邊俯視着它。他跪下去,呼吸不暢,胸口發緊。他讓手電光斜向一照,然後看見了:那是人的手指,柔軟,有斑點,像白色的小黃瓜。還有柔軟的手掌,也有斑點,如夜色一般的黑,邊緣是猩紅色的。這是一隻伸出的手,它在哀求。
他用兩根手指夾住毯子的一角,開始向裡窺視,他的預感和衝動就像小孩子翻開一塊石頭時一樣,其實他早就猜到下面那纖細的東西是什麼。
他咬緊牙關,卻還是不情願地呻吟了一聲。他是——曾經是——一名軍人,曾經見過所有他該見到的令人作嘔的東西,但是這次不一樣,這一次是如此突然地讓他回想起其他一些事情……他試圖移開他的視線,卻還是不由地移了回去並且鎖定在毯子所裹住的東西上,心中逐慚充滿了恐懼。突然他無助地在一大片影像和記憶之中蹣跚、搖擺、跳躍。其他人的手,其他惡夢。手。同樣呈現哀求姿態的手,成千上萬隻手,乞求着永遠不會到來的寬恕的手。
他抓住,根橄欖樹的枝條,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長長地呼了一口氣。他雖然已經噁心到了極點,卻還沒有意識到這一刻的痛苦。
因爲毯子裡的東西驅走了他的惡魔,四十多年以來,這是它第一次放過了他。
他覺出他的內臟在翻騰,那隻鐵爪已經鬆開了手。一陣滾燙的汁液不受控制地涌上他的咽喉。他反反覆覆地在地上乾嘔,奇怪地感到自己的一部分已經離開了他的身體,彷彿他正在觀察他自己的嘔吐過程。他很小心地不讓嘔吐物噴濺到毯子上,因爲他不想把已經很糟的事弄得更糟。
當他已經嘔空的時候,他再一次懷着對魔力的希冀低頭看了一眼。那一刻他甚至以爲他的嘔吐能像一次有祭品的宗教儀式,以求得恐懼或多或少消失一些。
惟一消失了的是他的飢餓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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