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五,早上十點半,丹尼爾給貝特-格烏拉打了個電話。儘管地方離得很近——在耶路撤冷和赫伯諾之間——通訊條件還是很差。太慢了——喀幹早在議會中強烈抨擊通訊條件差全是政府搞的鬼。丹尼爾不得不撥了九次纔打通了。
喀乾的一個下屬接的電話。
丹尼爾做了自我介紹,那人說:“你想要怎麼樣?”
“我需要跟喀幹說句話。”
“他不在。”
“他到哪兒去了?”
“出去了。我是鮑波——他的代表。你想怎麼樣?”
“跟喀幹說話。他在哪兒?鮑波!”
“在哈德拉,正訪問曼德鬆夫婦——你可能聽說過他們。”
這挖苦夠狠的。曼德鬆,十九歲就給殺了。不管怎麼說,這個善良、敏感的孩子在哈伯龍學習三年後就在部隊服役。一天下午——一個禮拜五,丹尼爾記得,那些孩子們起得早早的——曼德鬆正在哈伯龍的市場上從貨攤上挑選要買的番茄,這時一個阿拉伯人從人羣中跑出來,吹了一聲口哨,從背後向曼德鬆連刺了三刀。這孩子倒在菜攤上,流血而死,當時在場的阿拉伯旁觀者沒有人幫他。
軍隊和警方緊急出動,數十個嫌疑人被擋住問話,又釋放了,真兇依然逍遙法外。
貝魯特的一個激進組織聲稱對這起謀殺案負責,但警察總部懷疑那是一幫在撤雷夫地區活動的傢伙乾的。確切消息表明他們已經從約旦邊境逃走了。
當時,喀幹正在競選克耐塞特議員一職,案子照例該他負責。他接了案子,對死者家屬百般安慰,竭力和他們親近。曼德鬆的父親發表公開聲明把喀幹稱作以色列真正的拯救者。三十天的追悼活動後,喀幹領着一隊憤怒的支持者穿過哈伯龍的阿拉伯區,他和曼德鬆先生手挽着手。一提到“瘋狗和阿拉伯人”,就拿出死者曼德鬆的照片,強烈要求實施“鐵拳”政策。窗戶打碎了;指節銅套徐着鮮血;軍隊被調來維持秩序保證安全。報紙大量刊發猶太士兵制服猶太反抗者的照片;競選結束後,喀幹獲得了足夠的選票,贏得了單獨一個克耐塞特議席。他的反對者說他利用犧牲者爲自己拉選票未免太不近人情。
“你覺得他什麼時候能回來?”丹尼爾問。
“不知道。”
“安息日前能回來嗎?”
“你在想什麼?他可是在做禱告。”
“給我轉到他家裡,我要跟他妻子說話。”
“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
“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去煩她,她在做飯,操勞家務。”
“鮑波先生,不管怎麼樣我要跟她說話,哪怕這意味着親自去她家。我本人也要做禮拜——到她家也會打亂我的安排。”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鮑波想了想,說:“別掛電話,我給你接上,只要你的政府沒有把線路全都弄壞。”
丹尼爾等了幾分鐘,開始尋思他的電話是不是被掐斷了,已經來不及跟喀乾的妻子通話。他曾經在幾次集會上見過她——一位很漂亮的婦女,比她丈夫還高,大大的黑眼睛,沒用化妝品卻很白皙的皮膚——不過沒說過話,所以聽到她的聲音很驚訝:軟軟的,沒有一點敵意。
“很抱歉,警官先生,”她告訴他,“我丈夫出城了,我也不知道安息日之前他能不能回來。”
“安息日之後我想盡快跟他講話。”
“禮拜六我們要舉行一個舞會,祝福一對新婚夫婦。禮拜日上午好嗎?”
“禮拜日,挺好的。我們九點鐘見面,在你家裡。”
“謝謝,警官先生,我會記住的。”
“謝謝,喀幹夫人。再見!”
“再見!”
他掛了電話,想着這位舉止優雅的婦女,翻了翻卷宗,然後看了一下表:上午十點半。從五點四十分起,他就一直呆在辦公室,讀讀寫寫,訂正一些沒用的數據——他的直覺越來越強烈地告訴他:勞孚爾的話是對的,他可能錯過了什麼事,又等着發現新的屍體。
但是沒有電話來,只有不斷襲來的疲憊。
整整兩個禮拜——兩個禮拜五早上——自從朱莉婭謀殺案後,沒有什麼新情況。
他感到很失望,一樁新的謀殺案可能正悄悄來臨,而兩樁舊案仍然懸而未結!
爲謀殺案祈禱?
他討厭自己的無能,又檢查了一遍手頭的資料就出去了,他決心忘掉這件事,直到安息日結束。要把心收回來,用清醒的頭腦去祈禱。
他見了在店裡呆着的父親,停的時間比平常長得多,吃了比薩餅又喝了檸檬汁,談了幾件新珠寶。當他請父親禮拜六一起吃午餐時,父親的回答跟往常沒兩樣。
“我很願意去,但是不能去。”
聳聳肩,做了個怪相——父親還是很尷尬的樣子。丹尼爾在心裡笑了笑,想到興沖沖的繼母瑪斯克維茲夫人曾手拿湯匙、烤得焦黃的小雞追着父親跑的情形。他們這樣子已經一年多了,父親只是抱怨並不設法逃避。他當了那麼長時間的鰥夫,可能在這樣兇悍的女人面前感到無能爲力。或者,丹尼爾想,也許他一直對這種關係不很在意。
一個三十七歲的繼子,也許另當別論。
“爸,吃過午飯,我們要接待幾位美國來的客人,都是很有趣的人。勞拉和孩子們都很想見見你。”
“我?他們?你知道我給勞拉什麼東西嗎?”
“對不起,爸爸,我沒見。”
父親沒有驚訝。
“一隻蝴蝶,”他說,“銀色的,青色的眼睛。前兩天晚上我做夢時想到的——在蓋利的春天裡,天空中滿是成羣的蝴蝶在飛,銀光閃閃的。多奇妙的幻想!
昨天早晨我開始做起蝴蝶來,當天下午就完成了,就在勞拉帶孩子們來我這兒之前。”
“昨天他們來你這兒了?”
“是的,就在放學後。勞拉說他們在哈瑪斯比爾買東西,就順便過來了。這肯定是天意。”老人笑了笑,“因爲我剛好去了商店,我口袋剛好有一些新牌子的巧克力糖,瑞士產的,中間有一道果膠。邁克爾和本傑明像小獅子一樣搶着要吃。我也給了勞拉一些,可她說那糖塊是給孩子吃的,她年齡大了咬不動。我就把那隻蝴蝶送給她。銀色跟那雙漂亮的眼睛搭配得真好。多漂亮的小女孩!”
“我回家時她已睡下了。”丹尼爾說,尋思着她怎麼會把自己給忘了呢?“我想今天晚上她肯定會給我瞧瞧的。”
父親看出丹尼爾有些慚傀,便走了過來,摸了摸他的臉頰,又吻了一下。父親的親眼使丹尼爾掀起了記憶的潮水,讓他覺得自己像個小孩子——弱小,但在父親的面前無疑使他感受到了極大的安全。
“我現在被這件案子搞得焦頭爛額。”他說。
父親的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輕的,什麼話也沒說。
“我感到,”丹尼爾說,“好像被什麼不明之物給纏住了,我制服不了它。
“你是這兒最好的警察,丹尼,沒人比得上你。”
“不知道,爸爸,我真的說不清。”
他們父子坐在一塊,誰也不說話了。
“一個人能做的全部事情就是工作,祈禱,”父親最後開了口,“剩下的就留給上帝吧。”
這話要是別人講,聽起來像是安慰之詞——一種用來中止爭執碉。但是丹尼爾理解他的父親,知道他那話的真正含義。他嫉妒老年人有堅貞的信念,懷疑自己能不能做到那一步:對上帝的德賴可以化解一切疑團。他難道能指望獲得那種宗教式的寧靜,從而徹底忘卻惡夢並且平息一顆動盪不安的心嗎?
不會,永遠不會的,丹尼爾斷定。那種寧靜可望而不可及,這他見得多了。
他同意地點點頭說:“阿門,上帝保佑!”看起來像個有責任心的兒子,一個深信不疑的教徒。父親想必明白那是在表演;他疑惑地望着丹尼爾,站起身來,在珠寶中間來回走動着,拿着鵝緘擦擦掃掃地忙活起來,還重新擺放了幾件東西。丹尼爾看出父親有些難過。
“爸爸,和往常一樣,你總是給我很大的幫助。”
他的父親搖搖頭:“丹尼爾,我不過是個手藝人,別的我沒什麼可說的。”
“爸爸,那是不對的——”
“孩子,”父親堅定地說,他斜斜地盯着丹尼爾,丹尼爾明白在父親的眼中剛纔像個小孩子的他消失了,“回家吧。安息日就要到了。有空就歇歇,振作起來吧。每個人都要歇歇的,包括上帝。”
“是,爸爸。”丹尼爾嘴上答道,心裡卻在想,“魔鬼會敬重上帝的日曆?難道魔鬼也會休息嗎?”
十一點半丹尼爾回到家,看到勞拉的神情就知道他們要麼和解要麼就得爭吵。他陪勞拉在廚房幹着活,連哄帶笑地死纏着她,也不管勞拉有無迴應;攪得勞拉簡直不知道怎樣照看婉肉的罐子和溫度儀。最後,勞拉總算被軟化了,同意讓他撫摩自己的脖子,當丹尼爾絆住她的路時還笑起來,兩個人在暖和的小屋子裡踢踢鬧鬧的。
勞拉用毛巾擦了擦手,然後給自己和丹尼爾倒了杯冰鎮咖啡,還用軟軟的嘴脣和舌頭給了他一個甜蜜的吻。但是,當丹尼爾要她再吻一下時,勞拉走開了,讓他坐下。
“聽着,丹尼,”她說着,坐在了丹尼爾的對面,“你所做的我能理解,也很欣賞。但是。我們得好好談談。”
“我想也是的。”
“你明白我的意思,丹尼。”
“我已經陷得太深了。不過,下不爲例。”
“沒那麼簡單,一連幾個禮拜,你一直生活在另一個世界,我覺得你好像把我和孩子們關在了門外。”
“對不起,勞拉。”
勞拉搖搖頭:“我不是要你道歉,我們需要的是好好談談。坐在這兒互相講講自己的心裡話,交流交流感情。”她把手搭在了丹尼爾的手上,好像白紗線跟褐色木頭放在了一塊。
“我只能想象你一直在幹什麼,我很想知道。”
“那是臭不可聞的壞事,沒你想聽的。”
“不,我要聽!就是那事!
爲什麼就不能像我們一起滑冰時那樣親密無間呢?”
“我想知道你和孩子們在幹什麼,”丹尼爾說,“貝斯勒海姆的畫畫學得怎麼樣了?”
“丹尼爾,丹尼!”她把丹尼爾的手掀開了,“你怎麼這樣固執!”
“交流是相互的,”丹尼爾平靜地說道,“你有這麼多了不起的‘成績’——你的藝術,家庭和孩子。我沒什麼可回報的。”
“你的工作——”
“它殘忍,充滿血腥。”
“我愛上一個警察並且嫁給了他。我認爲你的工作是了不起的你知道嗎?你是一個衛士,猶大國家的衛士,所有藝術家,所有母親和孩子們的衛士。這裡沒有絲毫醜惡可言。”
“就算是衛士吧。”丹尼爾喝了一日咖啡,目光從她身上移開,看着遠方。
“接着說,丹尼。以上帝的名義起誓,不要再自我折磨了。”
他很想讓她滿意,想着怎樣開頭,怎樣恰如其分地表達。可是想說的話在腦子裡直打轉,像乾洗器裡的衣物那樣,結果是語無倫次,不知所云。
丹尼爾那樣坐着肯定有一段時間了,因爲勞拉一向是很有耐心的,最後也只有站起來,看樣子是失敗了。這神情他曾在父親的臉上見過。
“要是你不能馬上解決它,那好,我可以接受,丹尼爾。但是,你終究是要解決它的。”
“我能,”丹尼爾說着,抓住勞拉的手腕,“我很想解決它。”
“那就幹吧,沒別的辦法。”
丹尼爾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要重新開始。
十二點十五分,感覺比以往舒暢多了,丹尼爾開車到利伯曼商店去購物,跟喋喋不休的店主聊起天來,竭力不去談論那件案子。然後,丹尼爾又到了阿格龍的一個花商那兒、買了一柬雛菊,用一層硬硬的閃光紙包在外面,還掛了一張卡片,上面是他親筆寫的:我愛你。
途中費了幾番周折,總算在十二點半之前趕到了杜克瑪學校,剛好趕上接孩子們回家。他開着車在路邊因轉,在來接孩子的父母中尋找森德-馬可斯基那夥人。
看不到這個愛騷擾孩子的傢伙,這一點也不奇怪——鬼知道他又上哪裡去了!
要找這傢伙本來就有點自找麻煩的味道,但這是他的義務,是一名警察的天職。
兩分鐘慢慢地過去,丹尼爾一直在猜想那傢伙現在在幹什麼。不知道現在埃維在盯着他,還是已經回到了老城,跟東方人在街上巡邏。猛然,他意識到自己又想到工作上了,趕緊收回了心,去想那些蝴蝶和勞拉。
米奇和本尼走出校門,看見了他,大聲叫起來。他們像兩個托鉢僧一樣連蹦帶跳地鑽進了車裡,在他開車往薩茜的學校去的路上,還是不停地罵着,鬧着。等他到薩茵學校時,薩茜正要跟別的女孩子一塊走了,她們一個個身上掛着鼓囊囊正流行的塑料小錢包,蹦蹦跳跳地唱着,笑着,像小鳥一樣。
丹尼爾心裡想,薩茜是最漂亮的,沒有別的女孩子比得上她。
薩茜正好從車邊走過,只管興致勃勃地和那些女孩子說話。丹尼爾撳了一下喇叭,薩茜轉身發現了他,臉上露出驚喜。她給女伴們說了些什麼就跑過來了,蝴蝶胸針別在了罩衫上閃閃發光。
“嗨,爸爸,你好。什麼事兒?”
“非得有什麼事兒嗎?”
“你總是說步行對我有好處。”
“今天我回家早,想着我們一塊兒做做什麼事。”
“我們要幹什麼呀?”米奇問道。
“動物園,”本尼說,“我們去動物園吧。”
“我們是不是去動物園,爸爸?”米奇問丹尼爾,“太好了,太好了。”
薩茜瞪了他們一眼:“你們兩個能不能閉嘴?動物園沒什麼意思,況且快到安息日了,人肯定特別多。”
“動物園有趣兒,”米奇說,“你纔沒意思呢!”
“靜一靜,孩子們,”丹尼爾說,“大概一個鐘頭後,你媽媽還要我們去幫她呢。這樣我們正好可以去公園,在那兒玩玩球什麼的然後回去。”
薩茜的朋友要走了。她見了,轉過身喊着:“等一下!”可是那些女孩子沒停下來。看着丹尼爾,薩茜說:“爸爸,我要參加一個活動,可以去嗎?”
“當然可以。視你玩得好!”
“阿爸你真好!”
“去吧,兩點可要回家。”
“謝謝。”薩茜抱着他吻了一下,就跑着去追那幾個女孩子,小錢包在屁股上碰來碰去。
“現在,我們可以去動物園了嗎?”當丹尼爾發動了車子要走的時候,本尼問他。
“到動物園看什麼呀?我有兩頭小獅子,就在這兒。”
“哇!”米奇颳着他的小臉蛋,盡力地嚷着叫着,“哇!哇!”
活像一頭小獅子。
“哇!我也是。”本尼說。他把手卷得像兩隻爪子在空中摸索着。
丹尼爾從反光鏡裡看着這兩個小傢伙。小獅子,他父親就這樣叫他們。
“哇!”
“好威風,孩子們,再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