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18日 酒徒作品研討會發言稿
創作,是一個從自發開始,到自覺結束的過程。但很多作家終其一生,都只處在自發創作的狀態,腦袋裡有什麼就寫什麼,市場需要什麼就寫什麼,不調研,不思考,最喜歡寫的就是命題作文。
這種狀態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只能說是各得其所。對處於自發創作狀態的作家來說,只能引導,啓發,但聽不聽,做不做,怎麼寫還是作家自己的自由,自然也不會有人也不應該有人非議。
到自覺創作境界的作家,往往有自己的價值主張和知識圖譜,所以會開始考慮“有意義”的問題。寫這個是爲什麼,到底有什麼意義?有意義並非是要教育人,作家不要去教育人,作家是通過自己的筆去告訴這個世界,我的價值主張是什麼,嚶其鳴矣求其友聲。我認爲酒徒從一開始寫作的時候,就已經在比較深刻的考慮“有意義”的問題了。
酒徒的第一部作品《秦》是個短篇小說,藉助秦帝國的君臣將相討論了幾個小話題,有點像魯迅《故事新編》的路數,語言詼諧,但整體來說只是個結構相當簡單的短篇,非要說有什麼文學價值,我覺得是捧殺了。
《明》是第二本小說,也是第一部長篇小說。在這部書裡,酒徒纔開始比較全面的闡發觀點。他用上百萬字的一整本小說做出了種種假設,討論了這些話題:
如果明朝沒有邊患會怎樣,會不是會開放一些?如果當年鄭和之後國家繼續支持航海,不在民間禁止海運會怎樣,會不會連美洲都是中國人發現的?如果明初的資本主義萌芽能像西方的資本主義一樣可以茁壯成長起來,中國會怎樣,會不會沒有那些被屠殺的慘劇?會不會沒有“膏藥旗”飄蕩在中國數十年之久,會不會連滿洲人入關的機會都沒有?
《明》的主角武安國在現代只是一個普通人,和酒徒一樣,穿越到明朝卻變成了一個聖人,成了一個推動歷史進程,救國救民的精神領袖。這說明什麼?說明酒徒骨子裡就認可現代文明,認可技術進步,認可民主社會。他自始至終的帶有強烈的民本思想和大國情懷,這就是他的價值主張。
《指南錄》裡反覆糾纏的就是文忠和文天祥兩個人的思想衝突,這個思想衝突是在一個人的腦袋裡完成的,遇到各種矛盾隨時就會爆發,所以開頭文天祥的部下都說他瘋了。一個是現代觀念,一個是古代觀念,分開來說兩邊都是比較正統、正確的觀點,但放在同一個時代,就會產生劇烈的衝突,有點像代溝,但其實是世界觀的不同形成的歷史觀、價值觀鴻溝。古代觀點說服不了現代人,因爲成王敗寇,如果你是對的,那麼請用事實證明你的對的。
之前文天祥爲什麼失敗?南宋有沒有反敗爲勝的機會?元滅宋現在看起來是歷史的必然,但在這必然裡面是否有極強的偶然性因素?爲什麼我們幾千年來漢奸的傳統一直存在,爲什麼南宋小朝廷的太后降了,皇帝降了,丞相降了,文天祥不降,生死不顧的將士們不降?儒家講捨生取義,講道德文章,爲什麼最後大部分儒生包括聖人後代、博學鴻儒都降了,沒有死節?這種對人性和文化傳統的拷問,沉痛而鮮血淋漓,直指內心。我看《指南錄》哭了好幾次,又憤又痛,但以古觀今,今天的人們是不是仍然這樣活着。是否會有另一次的南京大屠殺,是否仍然會有大量魚肉百姓橫行鄉里的漢奸,我相信一定還會有。
《指南錄》在價值主張上和《明》是一脈相承的,水平也很平均,進步的是敘事技巧。魂穿也是穿,所以《指南錄》是一本技術上有進步,整體水平卻沒有明顯提高的作品。
真正讓酒徒再上一層樓跨入更高境界的是《家園》,也就是《隋亂》。現在很多寫穿越小說的都嘗試寫歷史傳奇,但在2007年敢放下穿越積攢的大量人氣寫的人可不多,成名立萬的也只有酒徒一個。其實歷史傳奇小說早已有之,更早的就不說了,《胡雪巖》《張居正》,包括二月河的三部曲《康熙大帝》《雍正王朝》《乾隆皇帝》,都是歷史傳奇小說,《隋亂》在臺灣出版的時候,還得到過二月河的力薦。那麼網絡寫手出身的酒徒他來寫歷史傳奇小說有什麼進步呢?我認爲有四點值得注意:
首先是世界觀的進步。這個世界觀是什麼?不是以今非古,而是尋找人性的通性,尋找那些歷經千年而不衰不變的共性,是以古鑑今。以前的封建帝王就讀史書,最著名的一句話以史爲鑑可以知興替,所以在古時候能修一代國史是文人莫大的榮譽。在網絡中找回歷史小說的傳統價值觀是酒徒的一個貢獻。
其實是歷史觀的進步。很多人寫過隋唐,但是都很膚淺,屬於輕度娛樂,還是隋唐英雄的路數。沒有去探究隋唐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方面的變革,沒有去深挖門閥制度,沒有去還原歷史,去揭示歷史的真相。隋煬帝就是課本里的可惡可悲面孔,但是真正的楊廣是什麼樣子?培育百萬精兵的府兵制度是什麼樣子,隋**爲什麼一定要開鑿運河,爲什麼一定要征伐高麗,這些需要得到客觀的還原。民間寫史的好處,是可以充分利用資料,還原歷史,避開政治的強烈干擾,從更感性的角度去描繪歷史的畫卷。
再次是情感,尤其是愛情觀的進步。酒徒一向是和尚黨的代表,和尚黨是什麼呢?就是不寫愛情,或者也不會寫愛情。《明》裡面武安國就是個老光棍,《指南錄》裡面文天祥囿於禮制對多情的少數民族婦女絕情,《家園》裡不一樣,雖然是該死的初戀,但陶闊脫絲是寫的比較真實的,她的形象是網文女性角色裡爲數不多的精緻面孔。
最後是什麼?是故事結構和敘述語言的進步。《明》是話題爲先的,起初酒徒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寫到百萬字的長篇,綱要、設計都是邊寫邊補,所以事寫完了,就全文結束了,詳略的問題,結構的美感都考慮不到。《指南錄》有戛然而止的痛感,雖說首尾呼應,但總覺得頭重腳輕。從《家園》開始,酒徒形成了他特有的的六卷結構(《家園》最早就是六卷,第七卷是爲網絡閱讀追加的)。六卷本在故事結構上面是有美感的,這點大家可以自己去體會。歷史小說不像玄幻小說那樣可以拼命開地圖直線升級,所以在整體結構上,故事的起承轉合在做大綱的時候就要做的比較漂亮的。拿《家園》的六卷本來說,是比較符合傳統悲情故事節奏的,主人公跳河自盡,搞的像項羽一樣。但網文讀者是絕對不允許出現這樣的主角的,因爲網文講什麼?講代入感。我就是主角,我的女人被別人搶走了,事業被別人摧毀了,搞到最後我還自殺了,這個我怎麼接受呢?所以在和編輯協商之後,酒徒又開了第七卷。第七卷就是絕地大反擊,這是具有鮮明網文特色的,網文的主角不是不可以敗,是最後要贏的漂亮。當然,在《家園》之後,因爲涉足實體出版和影視改編的需要,在寫作上酒徒確實也離網絡讀者有點遠了。
敘事語言這一塊我一向比較忽視,一直到什麼時候呢?到網絡文學大學開幕式的時候,莫言講到語言是作家的標籤,我纔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開始重視作家的語言。酒徒差不多是在寫《家園》的時候形成了他沿用至今的文風,精於描述,和緩厚重。我也希望網絡寫手在長期的寫作當中,稍微注意一下培養自己的語言風格,不管是簡單直白還是凝練厚重,形成適合自己的獨特風格,會更贏得讀者的認可。
最後說一下今天的題目的涵義。題目叫《歷史的實驗:有意思和有意義》,實驗什麼呢?爲什麼要實驗呢?之所以選這個題目是有原因的,因爲不少讀者讀了酒徒的書以後和我說:你能不能和酒徒說說,讓他別寫歷史傳奇了。我問爲什麼,他們說第一本看着新鮮,第二本覺得還行,第三本一查主角,哦,原來是他啊,就覺得選歷史人物當主角看着越來越沒意思。爲什麼沒意思呢?因爲年輕人喜歡看的元素在流失,比如歷史結局註定就失去了期待感,大家都知道是李世民奪得了天下,所以李旭就沒希望,只能當虯髯客。程名振的一生史書有載,只能依靠精湛的敘事技巧來贏得讀者,這對酒徒的創作來說,其實也是很吃力。在籌劃新書《男兒行》的時候,酒徒也考慮了這個問題,覺得可不可以有新的突破呢?當然,現在書沒有寫,我是看了大綱,但是不能劇透,到時候大家去看就好了。
但是我們有個編輯曾經提過一個更激進的想法,也得到了我的贊同:我想酒徒是不是應該寫本科幻小說呢?爲什麼選科幻題材呢?不是因爲換湯不換藥(現在很多大神就是靠換外在的題材來保持對讀者的吸引力和對自己的新鮮感),是因爲科幻最有期待感,也很容易製造絕境、兩難來拷問人性,科幻也可以寫的很厚重,也可以構建龐大的帝國,這些都符合酒徒的創作特點。酒徒也覺得在《男兒行》之後可以嘗試一下,作爲在國外發展了很多年已經比較成熟的科幻小說,科幻電影來說,有很多的經驗可以供我們現在的作家學習,從而去粗取精,最終做到有意思和有意義的結合。
今天提到有意思和有意義,大家似乎覺得兩者是對立的,一個是代表網絡文學,一個是代表傳統文學,但其實在文學創作裡,有意思和有意義一直是糾纏在一起的,有時候相互鄙視,有時候相互欣賞,總歸是一體兩面的。
網絡文學發源於有意思,崛起於有意思,興盛於有意思。不管是題材還是寫法,讀者體驗還是娛樂精神都遠勝於往昔,可以說網絡文學是與時代同步的,既不領先於時代,又不落後於時代。網文有意義麼?有。最大的意義就是爲幾億用戶提供了廉價的娛樂產品,在影視遊戲還不夠興盛的時候,網文(或者說是商業化的網文)填補了絕大多數讀者的精神空虛。時至今天,網文的主流仍然還是商業寫作,是類型化寫作。從好的方面來說,有意思吸引了用戶,從不好的方面來講,又限制了網文的長遠發展。
在過去的十多年時間裡,網文經歷了三次類型化的高峰期,兩次成功一次失敗。最早的詩歌散文小說裡面小說一枝獨秀,開始有了玄幻、魔幻、言情、歷史、武俠、軍事等基本門類,這是第一次,也就是現在各書站的一級分類。在06年以後,隨着各種類型的深化,書站開始設計二級分類,也就是架空歷史、穿越歷史、歷史傳奇等。到08年之後,隨着類型逐漸,開始使用標籤來滿足用戶更個性化的找書。目前最成熟的還是一二級分類,標籤因爲分散反而導致了很難形成大衆傳播。標籤的失敗說明了網文在類型化擴展上的停滯,沒有源源不斷的新題材,網文憑什麼有新鮮感,憑什麼吸引用戶呢?做到極致的類型化之後,網文的創作潛力和發展前途在哪裡呢?當然,向其他領域的衍生擴張是一個辦法,但這並不能從根本上幫助作者在創作上得到提高。
直言不諱的講,現在網文絕大多數的大神作者都進入瓶頸期了,包括酒徒。他寫歷史傳奇小說,《家園》就是巔峰,幾乎無法超越,然後從《開國功賊》開始,卡到《盛唐煙雲》,卡到《烽煙盡處》,如果不求新求變,現在也許還會卡到《男兒行》。
所以我們現在需要對網文的類型化進行二次審視,審視的目的是找到突破口,讓作者能再上一層樓。
爲什麼研究酒徒是“有意義”的呢?因爲酒徒這十年來經歷了從有意思到“有意義”的轉變。
對於酒徒的困局,或者說歷史小說的困局我給出的解決方法還是比較簡單,只做拋磚引玉。我認爲站在客觀的角度,應該讓歷史小說重新找到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寫歷史小說是爲什麼?歷史和現實的相互關照是什麼?歷史和最不貼譜的科幻的相互關照是什麼?
之前給酒徒提建議的時候提到過科幻,歷史小說能否借鑑科幻小說的元素,出現像《銀河英雄傳說》那樣的作品?寫作的篇幅是否可以突破,長也可以,短也可以,但短要有意義,長不能重複。
我看過一個科幻故事,不到一萬字,名字叫《冷酷的方程式》,作者是Tom Goodwi,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作者。故事結構很簡單,一個叫瑪麗的小姑娘要去見10年未見的哥哥克勞斯,想乘一個運送血清的飛船偷渡到密曼星球,當然她不知道她搭乘的飛船運送的血清就是去救勘探隊的克勞斯教授(也就是小姑娘的哥哥)。結果船員發現飛船出問題了,因爲多搭載了一個小姑娘,所以燃料不夠了,結局只有兩個:一個是把小姑娘拋出去,另一個是飛船墜毀,永遠到不了目的地。
結局是什麼?
爲了飛船能到目的地,去救她的哥哥,船員把小姑娘丟到太空裡去了。
我講述的是比較枯燥的,大家有時間可以去看看原文,不長的文章,十來分鐘就看完了。這種極端的情況在歷史小說和都市小說裡面都是看不到的,因爲更極端,也更突破人類的價值觀。
特定環境下的艱難選擇,對人類的道德文明規範,對人內心進行了嚴酷的拷問。
這種極端的拷問,能幫助人思考,所以也是有意義的。
當年酒徒選擇了用歷史傳奇來突破歷史穿越的瓶頸,現在我覺得應該重新設計故事,拋掉歷史傳奇的限制,把歷史當成是一個講故事的載體而不是束手束腳的鐐銬。
純架空歷史,可以考慮一下,也許會成爲繼歷史穿越、歷史傳奇之後的一個新的突破點。
小說一定是虛構的,小說家不是在寫史書,不是在解釋歷史,而是在寫故事。小說家借歷史故事表達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和道德觀,純架空歷史又不存在寫歪歷史的風險,建議大家可以嘗試一下。
萬事萬物,變則通,通則久,久則思變,循環往復,自強不息。
希望下一次開研討會時,歷史小說的瓶頸可以破掉,可以出現一批有意義又有意思的“新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