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意難平，攜手天下游——小說《紫陽》評論
血酬
內容摘要
近年以來網絡小說大爲盛行，無論是小說本身的傳播、銷售還是改編影視劇、遊戲等周邊衍生產品都在社會上形成了較大的影響。作爲新世紀大放光彩的類型文學、通俗文學的代表，網絡小說這一現象非常值得研究。本文選取了多次獲得作協等有關部門推介的小說《紫陽》作爲研究範本，從文論與創作的角度出發，對《紫陽》進行了解讀與闡釋，並在此基礎上通過對小說結構、人物設計、情節推進、快感機制等方面進行分析得出結論：文學即人學，天道即人道。即便是神仙也沒有完美無缺的人生，而正視缺憾積極進取恰恰是這部歷史仙俠小說的現實意義所在。
正文
一、《紫陽》介紹
《紫陽》是作者風御九秋撰寫的一部仙俠小說，2013年12月在17K小說網首次發表，2015年4月全文完結，寫作週期橫跨三年，共計17個月。該書全篇190餘萬字，2015年11月由廣東人民出版社分五冊全集出版。首發網站點擊率1300萬，業已開始進行影視劇、遊戲的製作改編。
《紫陽》曾入選“2015年度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精品榜” ①“第二屆首都青少年最喜愛的網絡文學作品” ②， “花地文學榜”網絡小說TOP10。
花地文學榜擔任評委的王祥老師曾評點道：《紫陽》在東晉——五胡亂華時期的真實歷史情境中，展開道術修真故事，把天下情懷與人生超脫感悟匯於一道，立論中正和平，寫作路數較爲獨特。相較一般爽文，此作直面歷史情境與人生境遇的種種困苦，主角格外克己，謹守道家分寸，憐憫和諒解世人，努力超越於人類一般慾望，不枉殺，不枉取，求得自身超脫，既順應天人本性，又不被慾望所控制，所謂自由，即是本分。如此清潔，在網文中殊爲難得，在暗黑流大行其道之時，表達光明價值觀的作品更爲可貴，作者心胸見識遠在一般網文作者之上，宜予鼓勵。③
關於該作品的價值，尤其是美學方面的價值王祥老師已說的非常清楚，在此不再贅述。
二、人物之主角觀照
網絡小說主要是通俗小說、類型文學，作者非常擅長通過故事裡的人物來表達自己的想法，而讀者則通過代入主角來獲得閱讀快感，也就是說作者、讀者通過故事裡的人物進行“共振”，形成了三位一體的“情感共鳴”。
《紫陽》在故事表現上採取了“虐”而不是“爽”的手法，但也脫不開這套“爽感”模式。主角莫問從一出場就遭受各種苦難，而後在逐漸成長的過程中，他經歷磨難逐漸成熟強大，從而找到了解決辦法和人生的答案。
莫問在相當長的學藝歷練時期裡都是個不討喜的主角，性格未成突遭大變，出身商戶之家，又飽受亂世無用的儒家教育，卻陰差陽錯的投身了道家，世界觀人生觀在反反覆覆中被改造了個遍，儒家道家不同思想的衝突導致他爲人處世既生硬又彆扭，像一個只知讀書不諳世事的少年書呆子，可以說是能力又差，脾氣又大。顯然這樣的主角設置和成長路徑會導致小說的閱讀快感降低，人物的代入感變差。但我們不能簡單的以一本普通的YY小說的路數來看《紫陽》，如果是抱着看爽文心態的讀者，很可能捱不到莫問下山爭國師、救僕人老五的第一波**爆發。
我們必須根據作者在作品裡的設定來看待莫問的舉動，是不是有足夠的合理性。作爲一個十多歲父母雙亡的少年，雖然他採取的很多辦法是稚嫩的、不成熟的、自以爲是的，但這是少年成長的必須，也是他人生的真實體現。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些讓人覺得不爽的地方可能就是這部小說在人物設置上最出色的亮點，也恰恰是讓人物真起來、活起來的必須。
筆者閱讀過大量作品，知道網絡小說的主角往往是最容易沒面容的，也是最不容易成長的。說沒有面容並不是說主角的樣貌不好或者是個性不強，而指的是主角經常只是起串聯主線的作用，或是打怪升級，或是大殺四方，反倒不如個性鮮明的配角出彩，給人印象深刻。而不容易成長指的也並非是能力的提升方面，而是主角的心智不會成熟。我們經常看到在仙俠小說有些人從開篇到最後活了上百萬年，可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爲人處事都幼稚的如十幾歲的少年，你可以說是初心如一，但更多的還是寫作技法的不成熟。更不用說大量的小說裡出現的萬人如一人語氣，千人同一人面容的情況了。
但成長是有代價的，《紫陽》畢竟還是一部網絡小說，秉承着網絡小說的快感獎勵機制，作者必須要考慮讀者的反應，而且是即時的反應。所以作者不得不對此妥協，莫問在面臨前所未有的苦難時，同樣利用自己的成長來獲得獎勵，得到胡人公主的幫助，得到上清的青睞，得到阿九的青睞，得到寶物的獎賞……所有的問題都必須給出解決辦法，而且是自己解決，儘量不倚賴別人，這其實就是最典型的快感模式。當然莫問並不像很多小說裡最終成了“宇宙之主”，也沒有妻妾成羣。他依然是敬天法祖，尊師重道，對三清祖師崇敬無比，心懷敬畏。莫問最終成了金仙，與阿九攜手天涯，像一對神仙眷侶，但也留有諸多遺憾。
這些遺憾，他無力解決，無論是忠僕老五、還是秦雲母子或是其他人，他力有未逮的時候太多了。這其實也是作者的價值觀的體現：仙人也是人，仙人的“仙生”其實也就是“人生”。沒有人的人生是完美的沒有缺憾的，關鍵是面對人生，你會做出什麼選擇。
莫問錯了又錯，一次次的選擇，一次次的天意作弄，不可能全部規避，只能說在這些事情沒有發生的時候，是否做好了準備，事情發生以後，該如何的補救。從這一點上來講，《紫陽》具有現實的觀照意義，甚至有時候你會感覺作者很多時候並不是在講故事，而是在“講道理”，比如上清門派在挑選徒弟時列的稀奇古怪的那些考題。可能這些考題並不完善，但作者用以來表現誠心，忠義，孝道，仁善，氣度等等，講天地君親師，講敬天法祖，講學習的過程，如父母教子，如師傅教徒，對古代的典章制度及道門儀軌都有詳盡解釋，未免有因意害文之嫌。
三、情感
《紫陽》是一部歷史仙俠小說，但也可以說是一部情感小說。這部小說裡涉及到的情感不但豐富，而且熾烈，有父母與子女的親情，有同門學藝的友情，有忠僕老五的兄弟情，有家、國、天下之情，有師徒之情，有報恩之情，更有各式各樣的愛情。因篇幅所限，不能一一說明，僅以同門友情與二三愛情爲例。
仙俠小說，除了本身的魔幻新奇之外，更重要的是能創設更加“極致”的環境，而作者又特意選取了歷史上的魏晉南北朝時期來承載故事，殘酷，冷血，更加激凸人性。小說一開篇就鋪設如此慘烈的環境，讓人不由得感覺秋風蕭瑟，寒意透體，悲劇的想法不由得浮出水面。
比起被胡人殺死的那些人，活着的才更痛苦。有人說把美毀滅給人看，這是悲劇。悲劇的作用在於刺痛人心，讓人悔悟、警醒，讓人不忘前事。
第一個被毀滅的美，就是林若塵。
林若塵，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如灰塵一般漂泊，如塵土一般落幕。
林若塵知道莫問沒死，但她因爲害怕而不敢去死，最終被胡人擄掠，曲意逢迎，最後還生了一個孩子。有很多讀者因此而痛恨她，但莫問最終還是原諒了她。林若塵只是個普通人，不像莫問是個飽讀詩書的“聖人坯子”，那時節的女人無力保護自己，零落碾成塵，爲求生做出任何的舉動都是可以理解的。在目睹夫君親人一家慘死之後，求生的本能讓她做出了最像“正常人”的舉動。
林若塵是莫問的夢魘，讓他內心百般糾結，用他自己的話說“恨其品行有虧，卻又憐其遭遇悲苦”④
狐狸阿九作爲“正牌女友”，在莫問的情感世界裡扮演了亦師亦友的角色，在莫問最消沉低迷的時候，也是第一次遇到情感難題的時候，她說林若塵“本是尋常女子，尋常之人行平常之事，不對也無錯” ④
林若塵最後還是自殺了，她本可以不死，因爲她和莫問其實無愛。不管是胡人公主石真、還是秦雲、抑或是路人一般的苗女龍含羞等人，都比她更對莫問有愛意。但她是所有人裡面最特殊的那個，因爲她是莫問明媒正娶的妻子，也是整個故事裡前半程的女主角。
莫問愛過別的人，他對石真說“當年我應該娶了你”；他爲秦雲母子一怒伐天，最後掙得祖師賞賜的一百零三天；他爲阿九拼盡最後一滴血卻無怨無悔。但他從未愛過林若塵。
這是林若塵的悲劇，也是她不得不死的緣由。
她就像一個陌生人一樣生活着，當然也很重要，因爲她莫問才上了山。對莫問來說，在山上學藝的時光，幾乎是他人生最長的快慰。
同門之情，是故事的另一主線。以北斗七星命名的七個人，上演了一幕幕的愛恨情仇。老大千歲是個忠厚老實的人，從一而終，也算是求仁得仁，阿九與他類似，不過與莫問想得的不是友情，而是愛情。劉少卿和夜逍遙、百里狂風三個，起初與莫問感情並不好，道路也有偏差的，這三個人在莫問下山遭遇重大危機的時候並沒有出手相助的，而到場相助的柳笙最後卻黑化了。
百里狂風被柳笙所殺，柳笙又爲夜逍遙所殺，同門反目，讓莫問痛徹心扉。作者設計的同門七兄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個性，也有自己的缺點，包括劇情上的反轉都有設計，看起來真是十足的虐心。
關於“虐心”，陳玉蛟曾提到“網絡小說中出現的各種各樣的‘虐心’模式是與讀者內心的慾望與需求相對應的。” ⑤
讀者爲什麼會覺得虐，是因爲我們無法面對的，正是一個真實的自己。我們渴望虛幻，也渴望真實。我們喜歡阿九這樣完美的狐狸精，但我們知道這並不是真實的，我們總要從夢境中醒來。我們的內心並不強大，有的人像“林若塵”，有的人像 “莫問”，我們想想自己，是不是一個“殺伐果斷”的人？是不是一個猶豫不決，是不是也有過青春期，是不是也做過一些很傻很傻的事？莫問得了天狼毫之後的惴惴不安，豈不是正是我輩小民之日常所思所想？
寫的是虛幻的神仙鬼怪，但情感是真實的，背後站的都是人，而且一定是充滿正能量的“此身爲人”⑥，文學即人學，天道即人道。
網絡小說滿足了人們“求不得”的幻想，卻也使得人不願意接受稍稍刺痛的現實，但我們知道如果網絡小說只有幻想，沒有現實，那麼它是走不遠的。有現實觀照的作品也能火起來，這是網絡小說的進步之處，也是一件幸事，我們看網絡小說，不應對此有所偏見。不管是生猛海鮮還是清粥小菜，都是網絡小說的一種。
四、結構與敘事語言
小說的結構決定故事的走向與敘事節奏，《紫陽》的創作遵循了網絡小說的特點——模式化的結構。許苗苗曾指出“在當前中國網絡文學創作生態之下，模式化的結構有其必然性和合理性”“高度模式化的結構是類型小說的特點之一” ⑦
《紫陽》全文一共七卷，標題分別爲：道人、真人、玄奇、鬼墓、悟道、遊方、生死。各卷的章節數如下：
第一卷 道人92章
第二卷 真人88章
第三卷 玄奇68章
第四卷 鬼墓67章
第五卷 悟道66章
第六卷 遊方73章
第七卷 生死126章。
如果按照網絡小說裡打怪升級換地圖的寫法，第一卷道人的章節數應該是最少的，之後每一個新的環境或者等級開一個新卷，隨着情節的展開，章節數會逐漸增多，大結局的一卷往往是最長的。
我們拿同樣是七卷本的歷史小說《家園》（作者酒徒）來看，家園全本233萬字，各卷章節數如下：
第一卷 塞下曲56章
第二卷 功名誤68章
第三卷 大風歌77章
第四卷 揚州慢76章
第五卷 水龍吟76章
第六卷 廣陵散75章
第七卷 逍遙遊144章
從數據來看，《紫陽》的開篇兩卷章節數明顯多於中間四卷的均值，略有些頭重，這也與作者自身的創作意圖相關，開篇與結局兩頭重。
在小說的創作語言上，《紫陽》並不像《蜀山仙俠傳》那麼“文”，反而非常跳脫，有鮮明的網絡小說特色。周志雄認爲“網絡語言是在網絡環境中產生的，帶有簡潔、時尚、調侃的意味”⑧
小說的語言也算簡練，雖然介紹了不少古代的禮儀、典籍等史料，但在描述時仍注意，可以說是不灌水，有風骨。
五、歷史與現代性
關於傳統文化在小說中的應用，我曾在寫作者的另一部書《氣御千年》評論裡提過，需要進行揚棄。⑨
每個作家都有自己的知識譜系，有自己的價值觀取向。從《紫陽》的文本上分析，作者的總體思想還是以道家爲主，儒家爲輔，敬天法祖。
莫問，是一個由儒入道的人，也是一個知識分子逐漸曠達的過程。這個主角爲什麼名叫“莫問”？名字是很重要的，因爲這幾乎是一個人存在的標籤，我們說要成名，要揚名，名字是父母取的，但更是作者起的。
是去世事沉浮中歷練，用心去體驗？人在身處絕境時，常會無語問蒼天，莫問是沒問，還是不要問？
從作者的寫作脈絡來看，對傳統文化是非常尊崇的，但也不主張不加辨識的全盤接受。探究作者的寫作旅程，可以發現其有鮮明的現代價值觀。
平心而論《紫陽》並不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也不是作者最高水平的體現，更不是一部討喜的YY小說，但它能看出來作者的努力和誠意。我們明白作者在試圖表達什麼，是那些可以傳諸於子孫，教化於世人的東西。是在現代社會裡稀缺，需要被鼓勵的那些美好的傳承。
小說是虛幻的，但生活是真實的。作者可能表達了更多，但我們並沒有完全讀出來，會留有一些遺憾。但觀小說描繪的人生百態後，我們能更振奮的生活，一切足矣。
註釋：
①《2015年度中國網絡小說排行榜揭曉》中國作家網
www.chinawriter.com.cn/news/2016/2016-01-27/264153.html，2016年1月27日
②《第二屆首都青少年最喜愛的網絡文學作品揭曉》光明網
http://culture.gmw.cn/2016-01/27/content_18677838.htm，2016年1月27日
③《2016花地文學榜網絡小說〈紫陽〉》 羊城晚報-金羊網
http://news.ycwb.com/2016-03/25/content_21654446.htm，2016年3月25日
④《紫陽》網絡版第四十六章
http://www.17k.com/chapter/715640/15347979.html
⑤ 陳玉蛟：《談網絡小說中的“虐心”模式》，周志雄主編《網絡文學研究》第一輯，山東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150頁
⑥ 血酬：《華語網絡文學研究2》，山海經雜誌社2016年版，第181頁
⑦ 許苗苗：《從結構看網絡小說的發展需求》，《網絡文學評價體系虛實談》作者出版社2014年版，第96頁
⑧ 周志雄：《網絡敘事與文化建構》，《網絡文學評價體系虛實談》作者出版社2014年版，第135頁
⑨血酬：《華語網絡文學研究》，浙江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7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