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江俊樹站在巷子口, 目送女兒清瘦的背影融進黑夜,輕籲一口氣,嘴角掛上了溫柔的弧度。他總是剋制自己的情緒, 但在這一刻, 已經不需要將心底的柔軟僞裝起來。
他認爲自己足夠強大, 多年來在叱吒商場的成就也足以證明這一點, 卻不料想, 那個孩子淺淺淡淡的笑顏卻輕而易舉地瓦解了他作爲長者的堅持和固執。
那個叫不二週助的孩子。
“請問您找若江嗎?”有着一頭栗色髮絲和清秀眉眼的男孩出現在若江俊樹面前的時候,他正因自己吃了閉門羹而有些不悅。
他戒備地打量他,正色說:“我是若江依奈的父親。”
男孩並沒有表現得太過驚訝, 只是睜了睜湛藍的眼睛,又彎成了新月, 一副叫人喜歡的模樣:“若江今天應該不會這麼早回來, 我叫不二週助, 是若江的校友,就住在隔壁, 叔叔要不先進來坐一會兒吧?”
若江俊樹遲疑了片刻,那個男孩並不催促,只是安靜地微笑着等待,經驗和閱歷告訴他,這個男孩和他的女兒之間並不那麼簡單, 他雖然對兒女的要求很高, 但也不至於食古不化到包辦她的情感問題, 所以他也想看看那個男孩是不是個值得信賴的人:“嗯, 那麼打擾了。”
不得不承認, 他對不二的第一印象很不錯。獨自居住的男孩,能將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的實在不多, 何況此時他泡茶的手藝十分嫺熟,對他這個年紀來說,也是相當不易的。
不二將泡好的茶替他沏上,然後笑意盈盈地在他對面坐下來。
若江俊樹端起茶杯慢慢啜飲,一邊等待不二開口。精明的商人大都喜歡後發制人,好有足夠的時間察言觀色,將主動權握於手中。
誰知直到放下茶杯,男孩也沒吱聲,只是坐在一旁,保持着從容得體的微笑,不見絲毫面對陌生長輩時的拘謹和緊張,這般淡定沉穩,令若江俊樹極爲讚賞,當然他並不會將這樣的情緒流露出來,只語氣平靜地問:“不二君的家人不在身邊嗎?”
“是吶,爸爸媽媽在美國工作,弟弟也在那裡上學,姐姐出嫁了,偶爾會回來。”
回答得條理清晰又從容鎮定,若江俊樹點點頭,問:“那麼你也會去美國上學?”
“不會,我比若江大一歲,今年正好高中畢業,會在東京上大學。”
若江俊樹表面不動聲色,心裡卻大概想到了女兒執意要留下的原因,只是這樣的原因令若江俊樹更爲不滿,想她居然爲了稚拙的愛情拿自己的未來開玩笑,實在不像話。
他又端起茶杯輕啜一口,目光停留在牆邊的鋼琴上,問不二道:“不二君彈鋼琴嗎?”
“啊,鋼琴是我的沒錯,”不二歪着頭,略微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透着些稚氣,“不過國中以後就沒有再學了。”
“那麼除了鋼琴,還喜歡些什麼?”
“網球和攝影,”他突然微微欠身,“能不能請您稍等一下,我上樓去拿些東西?”
若江俊樹首肯,他便趿趿地跑上樓,留下若江俊樹一個人默默回味方纔的對話。
他本欲等那孩子先開口,奉承也好、倉皇的寒暄也好、刻意談論若江依奈也好,這似乎才該是一個十八歲的男孩面對陌生而嚴肅的長輩時應有的表現,可是不二週助卻展現出了逾越年齡的淡靜沉穩,將談話的主動權留給長者,又以恭謙而得體的應對維持談話的平等,這般不卑不亢大氣睿智絕不是能夠刻意僞裝出來的,而是深入骨血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氣質。
他還沒來得及想更多,不二就從樓上跑下來,走到他面前,將手裡捧着的影集雙手遞給他:“這一本是今年拍的,送給您吧。”
若江俊樹疑惑地打開,看到的是自己的女兒許久許久不曾在他面前表現出來的悲喜哀樂。那些生動的畫面無一不在提醒他,他錯過了她最好的年華,長期壓抑着的身爲父親的愧疚感在內心緩緩升騰。
他笑了一下,和藹地說:“不二君,能夠拍出這樣的作品,我相信不僅僅是因爲你出色的攝影技術。”
話中涵義不言自明,不二仍舊笑得和煦,沒有表現出任何慌亂:“我知道您的工作很忙,也相信您作爲父親絕不可能真的就那麼放心地讓若江獨自在外,有時候我們就是這麼無奈地要去選擇和取捨,但是時間是不會等我們的,錯過了若江那麼多年的成長,是您和她共同的遺憾,如果您允許的話,我願意替您見證她接下來的成長。”
不二不知道,他淡靜的笑顏和誠懇的話語帶給若江俊樹多大的震撼。
若江俊樹覺得不可思議,幾十年來他在商場所向披靡,不曾向人低頭妥協,竟會在今天被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徹底折服。他自始至終沒有表達對若江依奈的喜歡,眼角眉梢、言語鏡頭裡卻都流露着珍愛。他的態度一直那麼溫和,字字句句禮貌恭敬,卻字字句句擲地有聲。是因爲喜歡得單純而坦然,才能表現得這樣從容自信嗎?
“孩子,你知道跟一個嚴厲的長輩說這樣的話是很大膽的嗎?”
他勾勾脣角,笑得很是天真:“我相信您能在事業上取得那麼大的成就,就一定擁有超於他人的智慧和豁達的胸襟。”
明明是恭維的話,卻被他說得那麼自然,若江俊樹深吸一口氣,說出了令他自己都意外的話:“如果我把依奈留在這裡,你能向我保證一直好好照顧她嗎?”
不二笑着搖頭:“不,若江比您想象的獨立得多,她並不需要別人照顧,但是她需要有人陪伴的時候,我會在她身邊。”
若江俊樹沉默下來,他素來自信果決,對一切成竹在胸,唯獨對自己的女兒,卻因長期的分離而疏於瞭解,他望着面前笑顏溫和的男孩,心想,這或許是對她最好的彌補方式。
“這個送給我沒關係嗎?”若江俊樹擡了擡捧在手裡的影集。
“沒關係,這些都已經記在我心裡了。”
若江俊樹站起來,不二趕忙起身相送,他拍拍不二的肩膀,向他傳達自己的信任。
“以後的照片,也請寄給我一份,可以嗎?”
不二鄭重地點頭:“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