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園祭結束後的日子, 平淡如水。
身處冰帝網球場看臺的若江依奈有些恍惚。一星期前在這裡看過的那場盛大的焰火,彷彿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此時,網球部三年級的主力們正與她並肩坐在看臺上, 平靜地看着他們的學弟延續他們的夢想。這一刻, 若江依奈似乎真的能看到時光從她面前疾馳而過,
她記得她來到青春學園的第一天, 那個坐在她身後眉目清俊的男生對着她沒心沒肺地笑, 而現在,他即將承擔起整個網球部的榮辱。
而作爲觀衆的不二和白石他們,若江並不清楚他們懷着怎樣的心情, 輕鬆、擔憂抑或惆悵。
換場的時候,因爲青學臨時調整了出場隊員, 若江跑去把新的名單交給跡部, 卻剛好看到他同一個西方男人一起走出賽場。
“名單給我就好了, ”忍足出聲喚回她的思緒,亦同時解答了她的疑惑, “那是英國最大的網球俱樂部的老闆Carl。”
這樣的答案着實出乎若江的意料:“跡部一定是會繼承家族事業,不可能會成爲職業選手的吧。”
“我們是這樣認爲沒錯,不過Carl似乎打定了主意想要說服跡部,他從去年開始就不斷地派俱樂部的球探來聯繫跡部,這次更是親自飛來日本遊說他, 這樣的誠意真是讓人不心動都難, 只可惜實在找錯了對象。”
“是這樣的嗎……”若江若有所思道, 又話鋒一轉地問, “那麼忍足呢?將來會在自家醫院工作吧?”
“是啊, 所以最後這幾個月必須全力以赴準備升學考了。”
“是忍足的話就一定沒問題的。不過打了那麼多年網球,就這樣結束了, 會覺得可惜嗎?”
忍足聳聳肩,說得淡然:“因爲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要走哪一條路,對待網球,雖然也很努力,但知道總會有結束的這一天。”
“倒是灑脫。”
“不是灑脫,是自知,”忍足糾正道,“雖然我對做醫生的興趣有多少還未可知,但我在手術檯上的天分和能力應該會遠遠高於在網球場上。”
其實若江有點想象不出來忍足侑士懸壺濟世的模樣,但他成竹在胸的樣子總會讓她覺得篤定,所以只是調侃道:“枉爲冰帝天才。”
這話讓他忍俊:“天才之說我可從來沒承認過。不過要說天才,其實跡部更是,他要去打職網,說不定還真能有所成就。”
“忍足侑士,不要在本大爺背後嚼舌頭。”霸道的聲音居高臨下地蓋過來。
忍足和若江同時轉頭看到了那張永遠盛氣凌人的臉,又別過臉彼此相視一笑。
“小景,我們可是在誇你。”忍足難得地笑得花枝招展。
跡部帶着一臉不相信又理所當然的表情從臺階上走下來。
“談得怎麼樣?”若江問道。
跡部頓了一頓,瞥過忍足一眼:“本大爺怎麼不記得任命你爲發言人了?”
忍足繼續笑:“小景你跟若江也算是朋友嘛,告訴她也沒什麼。”
跡部又睨他一眼,然後自顧自地說:“跟本大爺來談這些無聊的事,真是浪費時間。”算是對若江依奈的回答。
他目不斜視地看着場上的比賽,此時出戰的選手正是冰帝明年的部長日吉若。
若江仰望着他優雅倨傲的側臉,突然想起全國大賽結束之後在河村家壽司店的聚會上,不二定定地看着桃城和海堂時的神情。雖然他們一個高高在上仿若神祗,一個溫潤如玉閒然自在,但他們對網球的眷戀,卻都是一樣地多。
******
練習賽以冰帝小勝的結果收尾。
青學部員在冰帝的校門口就地解散。趁着時間還早,大夥兒一路走着一邊商量着要一起去附近一家出名的小店吃鐵板燒。
若江依奈心不在焉地走在大家後面,心裡莫名地七上八下,連大家停下腳步都不知道,一腦門撞上了前面菊丸英二的腦袋,痛得直哀嚎。
“痛死我了!英二學長,你的腦袋怎麼這麼硬!”
英二無辜地揉着自己的後腦勺,嚎得比她還大聲說:“痛死了痛死了喵!!!是若江你自己要撞上來的呀,好痛!!!”
不二在一邊笑得歡:“真是太遺憾了,沒有帶相機,不然就能把你們現在的樣子照下來了,一定很有趣。”
此話毫不意外地遭來兩個白眼。
“拜託,我們能進去了嗎,”桃城一臉委屈地說,“我肚子都快餓扁了。”
若江猶豫了一下,說:“啊,突然想起來我還有點事,先走了,不能跟你們一起吃飯了。”
不二疑惑地說:“什麼事這麼着急,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不用了,”若江使勁擺手,一邊向着來路跑去,“沒什麼大事,你們多吃點。”
******
很難說是因爲若江依奈的心細若塵,還是她毫無根據的預感真的就這麼準確,但當她回到冰帝學園見到跡部景吾的時候,懸着的心就那樣放下了。
彼時已近黃昏,網球部的部員和觀衆都已離去,氣勢恢宏的下沉式網球場一片空茫,襯得那看臺上的一道身影格外寂寥。秋日的黃昏清冽得蒼涼,蕭瑟的風一陣陣吹來,即使獨自一人,他也依舊將背脊挺得筆直,敞開的外套在風中揚起孤傲的弧度。無論何時,他都保持着這樣君臨天下的氣場,那是他早已深入骨血的高貴氣質。
若江依奈不覺就有些動容。她輕出口氣,然後極輕極慢地走近他。
他斜眼瞥過她,難得地沒有對她的打擾出言不遜,這樣的反常足夠印證了若江依奈的猜測。
“想打網球的話就繼續打好了。”
“本大爺做事需要你來教嗎?”
“你對我不坦誠不要緊,可是你連自己也說服不了,不是嗎?否則你現在在這裡悼念什麼?”
“若江依奈,”跡部狠狠地瞪她,“本大爺命令你立刻閉嘴!”
她輕輕哼笑一聲,安靜下來。
這意味深長的一聲嗤笑似百爪撓心,瞬間將跡部努力捍衛的堅持一併摧毀,咬牙切齒地發泄道:“本大爺的想法你知道些什麼?你這種自由散漫毫無責任感的人懂得什麼?!”
她一點也不生氣,淡淡地說:“我承認,我的確逃避了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但如果有值得我熱愛併爲之堅持的夢想,我並不認爲這樣的逃避是罪不可赦的。”
“呵,”跡部冷笑一聲,“說得倒是好聽。”
她直直地望向他,流轉的目光裡有堅定,有失落,有憧憬,有悲愴,那麼多情緒交織在一起,彷彿那裡面正在上演一出生動的電影,斜下的夕陽落進她的眼睛,將這齣電影粉飾得更加驚心動魄。
跡部向來驕傲果決,卻因她此刻千流百轉的眼神,產生了陌生的困惑的情緒。
“你真是個幸運的人吶,”她別過頭,又是一聲輕笑,笑裡卻是掩不住的落寞,“我可以逃避被規劃好的人生,卻弄丟了自己的夢想;有的人明明一直都爲夢想而努力着,卻因爲沒有好的條件而舉步維艱。而你呢,卻在爲一份高貴的責任和一個美好的夢想難以取捨,真是奢侈的取捨吶。”
若是平時,跡部一定會大言不慚地緊接一句“本大爺生來就是這麼耀眼的”,但現在,他突然什麼也不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這樣強烈的茫然感,令他自己都措手不及。
若江觀察着他失神的樣子,大致能體會到他糾結的心情,於是說:“走吧,我帶你去個地方。”
跡部並不是十分信任地看了看她,最終也還是沒有反對。
他們一前一後地踏着霞光,走出冷清空曠的學校,走過街角油墨飄香的報攤,走過生意蕭條燈火通明的便利店。
他們走在一條跡部熟悉得閉上眼睛都能認清方向的路上。
最後一縷霞光孱弱地消散在Last咖啡店煦暖的燈光裡。若江依奈徑直推開格子玻璃門走進去,門後的鈴鐺熱鬧地響個不停。跡部猶豫了一下,還是跟着她走了進去。
端着餐盤的老闆看到他們,笑臉相迎:“歡迎光臨,今天秋野休息喲。”
“嗯,我知道,”若江指了指咖啡店最裡面的那面牆說,“您不用招呼我們,我帶朋友來看看這些畫。”
老闆看了看她身後的跡部,識趣地向若江點點頭。
若江走到靠裡的那面牆邊,指着牆上的話問跡部:“這些畫,你覺得怎麼樣?”
跡部莫名地打量了一下它們,他當然早就知道它們的存在,卻不曾正眼看過,在跡部景吾的美學裡,只有出自名家之手的畫作才值得用心去欣賞。
“‘這些不華麗的作品,一點都不符合本大爺的身份’,你一定是這樣想的吧?”若江篤定地說。
“你到底想幹嘛?”跡部不耐煩地問。他確實在剛纔亂了心緒,纔會跟着若江依奈一路走到這裡,但他的耐心已經幾乎被她磨光。
“這是芳子畫的。”若江依奈說得極爲平靜,卻擲地有聲。
跡部景吾沒能掩飾住自己的驚訝,重新擡頭細細流連那些作品。它們大都有大塊大塊濃重的色塊,硃紅、絳紫、黛藍、明黃、蒼青……
他的腦海裡瞬閃而過她的臉,總是蒼白而淡漠,素淨得纖塵不染,與這些明豔的色彩大相徑庭。
他又想起她的笑顏,他坐在對街的車裡看着她在霞光中笑得甜美而生澀;她站在全國大賽的看臺上,向着輸掉比賽的他笑得溫溫軟軟。
那些豔麗的顏色與過往的畫面在他的眼睛裡匯成一池七彩的河流,一直蜿蜒流淌到他內心深處,匯渠成海,波瀾壯闊。
“誒?你怎麼知道?”老闆聽到若江的話,向他們走過來。
“我生日的時候芳子送了我一本畫冊,她最後的署名A. Y.,和這幅一模一樣。”若江依奈擡手指指牆上的其中一幅畫。那是這裡所有畫裡唯一一幅在右下角署了名的,整片深深淺淺的黛藍色的水彩裡,有一雙白色的飛翔的翅膀。
“這樣的觀察力,真不容易呢,”老闆肯定道,“沒錯,這裡的畫的確都是秋野畫的,她在這裡工作的一部分原因,就是我答應爲她寄賣這些畫,雖然這些畫不是出自名家,我這裡也不是什麼高檔畫廊,但還確實有不少人陸陸續續地買過她的畫。之所以沒有告訴任何人,她說是不希望別人因爲知道這些畫是高中生畫的而影響了判斷,畢竟藝術是很主觀的東西。不過這麼多畫裡,只有這幅是非賣品,所以她署了名,表示那是完完全全屬於她自己的。”
若江注視着那雙猶如馳騁在藍天裡的翅膀,似自言自語,又似對跡部說:“芳子生活得這麼艱難,都從來不曾放棄過自己的夢想,從來不向現實妥協,我們又有什麼理由可以不堅持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