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江依奈下意識地叫出他的名字。但是回過神來的第一秒,她就感到了後悔。
再次相遇,完全是意料之中的,從她進入青春學園,加入青學網球部,就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她也想過索性主動去找他,但遲遲猶豫着未下決心。內心的矛盾揮之不去,想被記住,又怕被記住。
此刻,他真實地出現在她面前,依舊盛氣凌人,依舊目光灼灼。而且顯然,他記得她,並且能清晰無誤地叫出她的名字。
她不能不承認,在多年輾轉漂泊後,遇到舊日夥伴,使她心潮起伏。
但那一瞬間的激動,在跡部景吾身旁的少年幽深無際的目光裡,蕩然無存。
跡部的身旁除了多年來跟在他身邊的樺地,還有另一個陌生的少年。深藍的長髮十分適合那張俊逸的臉孔,眉宇間透着逾越年齡的老成,戴着與年齡並不相稱的復古圓形眼鏡,眼鏡之下,是一雙冷靜得仿若能洞穿世事的深沉眼眸。細密深邃的目光,莫名地帶給若江強烈的壓迫感。
她壓低着頭,眼神遊離,卻似乎怎樣也逃不開少年難以捉摸的目光織成的網。仿若所有心虛都在他的眼底無處遁形。
無言間,跡部語帶傲慢地說:“世界還真是小。”
她覺得這一刻不知所措的自己一定蠢透了,她努力地蠕動着嘴脣,想要說些什麼。
他沒有等待她開口迴應,居高臨下地打量了她一番,戲謔道:“青學嗎?真是不華麗啊!樺地,我們走。”
樺地面無表情地應了句:“是!”
那個無端令她感到緊張的少年微微側首,淡淡地挑了挑脣角,那一絲意味不明的笑讓若江不由地激靈。
正午明晃晃的陽光下,若江站在飲料機前,失魂落魄地看着三人在她的視線裡漸漸遠去。
失魂落魄地忘記要拿飲料機裡滾落下來的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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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若江在球場裡再次見到了他們。
前排的觀衆不約而同地給他們讓出了幾乎大半個看臺的位子,周圍的女生小心而羞澀地交頭接耳。跡部坐在空出的看臺正中,手臂隨意地掛在椅背上,那不言自威的霸氣,在走過漫長的時光後愈加顯露。微微側着頭,若有所思地望着球場,彷彿完全不在意若江的存在。
而長髮少年雙手插袋站在跡部身後,注意到若江的目光,輕輕向她點頭。
若江觸電般地轉回頭,沒有看到下一幕,少年俯身與跡部交談。
“我說,跡部,那個青學女生的面孔很生,你認識?”
“算是吧,”跡部回過頭,戲謔地說,“不過你想要知道的那些內容,本大爺可沒有!”
“哦?我可什麼也沒有想。”他不自然地推了推眼鏡。
“呵,忍足侑士,本大爺認識你快六年了。”
有一陣嘈雜的喧騰,將若江依奈飄忽的神思拉了回來。這才注意到,看臺上不知不覺多了許多人,有穿着他校校服的學生,也有奇怪的……大叔?
“誒,乾學長,那個,還有那邊那個大叔,都是記者嗎?”若江向身邊的乾貞治指了指那些明顯不是學生亦不像是學校老師的大叔。
“哦,那是職業球探。”乾擡了擡頭,見怪不怪地說。
“職業球探?!”
“高中生的比賽常常會有這些人出現,尤其是像不二這樣的天才選手,受到關注是很正常的。”
“職業網球啊……”在若江心裡,這羣少年只是在網球場上盡情地享受他們的青春,而職業網球,聽起來是如此遙不可及。
“事實上一年級的時候就有球探找過不二,但是被拒絕了。”
對話在裁判宣佈比賽開始時戛然而止。若江沒有再追問原因,因爲當她看到球場上的少年雙眸明淨,神情怡然的時候,她確信沒有人能夠給出一個篤定的答案。
她以爲,競技體育是殘酷的,至少必須是激烈的。可是被稱爲天才的不二週助平靜地站在賽場上,隨風輕揚的髮絲和衣角,瀟灑自如的跑動和擊球,還有,和平日一樣的,從容不迫的微笑。
沒有殺氣,沒有野心,沒有令人窒息的激烈對抗。安靜得讓人忘記這是一場非勝即負的比賽,安靜得讓她覺得整個世界只剩下清脆的擊球聲,還有他一如素日的淺淺笑容。
比分一路上漲,是一場6:0的完全比賽。沒有咄咄逼人的氣勢,沒有置人於絕境的狠招,卻贏得水到渠成,贏得對手心服口服。
不二週助是個令人看不透的傢伙,如果這一切不是若江依奈的錯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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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結束後各自散去。若江依奈和鳴海、秋野爲接下來的行程議論不休,最後由若江提議一起去她家做飯,鳴海和秋野也都表示同意。
“依奈,你好狡猾啊,居然和不二學長住在一起!”鳴海和秋野看到不二家門口的表札時,都表現得很驚訝。
“拜託,什麼叫‘住在一起’啊,是碰巧住在對門,對門而已啊!”若江無奈地打開大門。
“可是沒有聽你提起過哎,居然保密得這麼好!”
“……這個好像沒什麼必要特意提吧,自從我做了網球部經理已經成爲全校的女生公敵了,要是再讓大家知道我和不二做了鄰居,一定更沒好日子過了吧……”若江拿出兩雙新的拖鞋給她們。
鳴海一脫了鞋,就光着腳噌噌地跑進屋子裡到處亂竄:“我說,依奈,你一個人住這麼大的房子呀!”
若江趕忙拿着一雙拖鞋跟在她的身後跑進去:“你先穿上鞋吧,這天氣光着腳還是會涼的呢!”
秋野芳子獨自跟在後面走進客廳,怔怔地環顧整個屋子。
“芳子,怎麼了?不上樓看看嗎?”若江從樓上跑下來,看到她一個人站在客廳,生怕冷落了她,趕忙招呼道。
秋野動了動脣,細聲低語道:“若江很幸福呢……”
聲音小到若江以爲自己聽錯了。
幸福,突兀的字眼猝然碎落在她們之間,令若江無比錯愕。她分明看到,秋野芳子那張蒼白漠然的臉上,掠過淡淡的苦澀。
“芳子,你這種表情會嚇到依奈的哦!”鳴海嗒嗒地從樓上跑下來,臉上一貫明媚的笑意此時顯得牽強。
秋野芳子的表情立刻鬆弛下來:“我只是感嘆一下你這裡很棒,依奈,你別在意。”
“芳子……”若江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她想問,卻又怕無心觸及她的什麼傷口。
秋野瞭然地說出了她想問的話:“我從小就是跟姑媽一家一起住的,所以很羨慕依奈你自己住這樣的屋子呢!”
“那……你的父母呢?”若江小心翼翼地問。
“我很小的時候,他們在一場車禍裡雙雙去世了,所以……”秋野雲淡風輕地笑了笑,一雙明亮的眼睛乾涸而落寞。
“芳子的姑媽最可惡了,對她比對外人還刻薄……”向來可愛率真的鳴海說到這裡卻是咬牙切齒的模樣。
“好了啦,小杪,再怎麼說他們也把我養到這麼大了,而且我現在打工的錢也夠自己的生活費,她已經對我好多了。”
鳴海知道秋野只是在安慰她,但怕說了再多反而讓她難過,癟了癟嘴也便沉默下來。
若江想到過,秋野芳子放棄所有假日不斷打工的背後,一定有些辛酸的不爲人知的原因,但當這些瘡疤在她面前生生揭開,她的內心是如此震動而無措。
人生有很多種形式,可以是鳴海杪那樣簡單明朗,可以是若江依奈那樣漂泊自由,亦可能會像秋野芳子那樣,沉重壓抑。歷經的所有悲喜,冷暖自知。所以即使心生同情,若江依奈也無法真正體會到秋野芳子心底的創痛,正如若江依奈內心的空缺,他人也未嘗可知。
“芳子要不要搬來跟我一起住哦?有空房間,而且我一個人也很孤單的。”
“不用了,進了大學我就可以住到宿舍裡了,還有不到兩年,一邊打工一邊上學很快就過去的。”
她的拒絕完全在若江的意料之中。倘若她不是自尊心那樣強的女孩,便不會有這般冷漠淡靜的外表,越是柔軟的內心,越需要築起堅強的外殼來保護。只是不免心疼,芳華正好的二八少女卻過早地被滄桑洗去了應有的天真無憂。
女孩的情緒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方纔的感傷在三個人的一陣忙碌嬉鬧裡消失殆盡,三個人興味盎然地合力做了好些菜,剩下一大半都未吃完。
若江送她們出門的時候,夜幕已至,正碰上回家的不二,免不了被鳴海一陣揶揄。
“哎呀,是不二學長,要不要來若江家坐哦?”
若江在她背後掐了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對着不二笑。
“你們好像玩得很高興嘛。”不二依舊是和和氣氣的樣子。
“安啦,我和芳子要走了,不會做你們的電燈泡的,”鳴海說着,順勢拉過身後的若江往前推了一把,朝憤憤地轉過臉瞪她的若江擠了擠眼睛,“知道啦,不用向我使眼色了,我們很識相的,走了哦,拜拜!”
若江看着鳴海拉着秋野一溜煙跑開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
“鳴海真是個快樂的人吶。”
“啊?”若江轉回頭正對上暖色的路燈下不二笑意盈盈的眼睛,一時覺得尷尬,“是哦。那個……不二學長這麼晚纔回來呀?”
“我去爺爺那裡了,在千葉,所以回來晚了。”昏暗的燈光下,不二的笑容淺淺淡淡。
“那……”若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剛剛貪心地做了很多吃的,又吃不完,不二學長要不要進來吃點東西?”
“我吃過了,回來的路上買了飯糰,”不二歪了歪頭,“不過還是謝謝了。”
若江心裡暗暗鬆了口氣,總覺得剛剛被鳴海那一鬧,現在氣氛變得說不出的微妙。
“那我先進去了哦。”不二見她似是心不在焉的樣子便說道。
“啊,不二學長……”若江突然想起白天的比賽。
“若江,叫我不二就可以了哦。”不二笑笑地說。
“嗯?”被他打斷一下,有一刻愣神,又馬上調整表情,“今天有球探來看你比賽了。”
“誒,是嗎?”他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淡然地像在與她談論些無關緊要的事。
月光安靜地灑落,與闌珊的路燈重疊,映在他的臉上,模糊了他清秀的輪廓,溫雅的笑容變得迷離而不真切。
若江恍恍間覺得,那張眉目靜好的笑臉,原來離她那麼遠那麼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