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淑妃所居還周殿,西鄰蓬萊殿,不過稍偏中軸,這當然便於婷而時常與十一娘相來往,比起樑宇華美佔地更加廣闊的錦華殿,還周殿在地勢上,更顯聖眷隆厚。
婷而如今除了輔佐十一娘料理內務,日子過得比潛邸時還要淡泊,她當然也更加滿意這樣的清淡如水,不用再與賀燁扮演兩情相悅,也不用再擔心露出破綻引人懷疑,對她而言,如卸重擔,橫豎就算皇帝不曾涉足還周殿,宮中僕婢也不敢有失恭敬,再說就算被衆人疏遠,婷而也不認爲委屈。
這些日子,她倒是爲遲兒裁製好兩套衣衫,不及尚工局呈獻的精美華麗,但巧在舒適便利,遲兒正值好動的年紀,雖說身爲皇長子務必會小心儀態,私下玩樂時仍需穿着舒適,婷而知道十一娘不擅針鑿,她作爲遲兒的姨母,自然應該幫襯日常衣裝。
是的,婷而從不以遲兒庶母自居,遲兒也一直稱她爲姨母,私下裡就連皇帝陛下,也是以六姐稱謂,晃眼十載過去,婷而的心願未曾分毫更移,她忘不了的人依然不能忘卻,又無論賀燁是晉王,抑或天子,在她眼裡都是妹夫。
但她的心扉,當真一直緊閉嗎?
婷而最近因爲這一件事,也十分鬱煩。
因爲彷彿,自從入宮,有時不受控制的,她開始牽掛起另外的人。
他說過就算晉王成就志向,他也不願出仕,他不願成爲貴幸抑或近臣,但年事已高,並非風華正茂,也不再寄望科舉了,所以當天子登極,他便會隱居田園,平身所學,寧願傳授子侄,以及更多寒門子弟,他現在,應當已經趁願了。
但爲何她還時常想起,那時潛邸,常常手談,他指點她的畫技不足之處,直言她筆下過於寂獨,而失天然之豔鬧。
有時她會夢見他的髮鬢,霜白更增。
她爲此而羞恥,卻無法遏制牽掛。
她的苦悶,從來便沒想過爲外男解讀。
也是清楚的,他們兩人之間,隔閡不僅僅是宮牆禁苑,還有世俗禮規,劃下的天塹。雖然都是孤寂之人,雖然深知彼此內心的寡獨,可也都是謹小慎微的,連相逢恨晚的感慨,各自暗懷也算卑鄙,也算辜負,宣之於口?那就更加腆顏無恥。
婷而已經很久不曾執筆繪畫了,也從不再與旁人手談,偶爾皇后來了興致,她也是各種推脫。
她甚至不敢再思念喻郎,因爲她愧疚羞恥,她覺得自己玷污了這一段珍貴的情感。
所以她又慶幸如今,與那人遠隔宮牆,從此生死悲喜,再無知會再無掛礙。
沒有開始,便告終結,這也許就是她此生註定,不幸否?或許也是幸運呢。
至少此生,能有兩個異性知己,他們都懂得她,愛惜她。
心心相印,不必遺憾未得緣份長相廝守,勝過多少相對白頭的人,其實彼此怨恨。
這樣的秘密被婷而深深掩藏,無非心不在焉時,候老了湯沸,挨遲了更漏。
倒執了書卷——如眼前。
宮人入內通稟的時候,她驚覺過來,將書卷下意識往案下一藏,不多問,也不顯示心中驚訝,披一條泥金帔帛,平平靜靜地迎客。
客人是秦霽。
看上去頗顯來勢洶洶。
婷而暗暗打醒精神,自然也疑惑這位,自從入宮之後從不登門的“貴客”,是被哪陣風給捲了進來。
秦霽斜着眼角,儼然一副“太后”的架勢,帶着冰梭的目光,掃過婷而未施脂粉的面頰,也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冷冷一笑道:“淑妃倒是清閒。”
婷而只覺莫名其妙:“我小憩方醒,未及妝扮,又不曾預料德妃突然來訪,只怕耗時梳妝打扮,有怠慢之嫌,心說咱們也算熟識,大無必要那樣講究,不想還是讓德妃誤解我心存怠慢。”
脣舌還是這般厲害!
秦氏心中越發憤慨,但想到今日目的,掐着手掌摁捺怒火,抽動了一下嘴角,假笑到底還是失敗了。
見她皮也未笑肉也未笑說道:“陛下久久未曾涉足還周殿,淑妃卻心平氣和,難道說是體諒陛下初登大寶,務必藉助後族穩定局勢,方纔如此寬容量大,不計皇后獨佔聖寵?”
婷而恍然大悟,原來此人是想利用她爭風吃醋,與皇后打擂臺。
自然而然便道:“德妃不是也因顧全大局,一再容忍?聖上初登大寶,莫說政務繁重,便是 後宮,長安殿韋太后尚且虎視眈眈,非皇后不能掣肘,聖上此時,當然要以大局爲重,你我榮華,皆靠聖上恩賜,當然要與聖上齊心協力,德妃可千萬不要忘記聖上給予警告,再行冒犯皇后之事。”
“淑妃果然賢惠。”秦霽挑眉:“不過淑妃與皇后本是同宗,聖上籠絡後族,理當也該給予淑妃體面,如今只重皇后而冷落淑妃,淑妃難道不曾憤憤不平?”
摞下這話,竟然也不待淑妃應答,就此揚長而去。
跟隨在後的何掌事,大惑不解,待出了還周殿,方纔小聲詢問:“貴人本是意圖試探,爲何就此罷休?”
“哪還需得着試探。”秦霽咬牙道:“柳氏若對皇后心存不滿,勢必會煽風點火,激怒我挑釁蓬萊殿,她便能一石二鳥,坐收漁翁之利,可時至如今,太后已與皇后反目,她還口口聲聲勸我顧全大局,顯明一心一意助益皇后,這麼多年,我可真算瞎了眼,沒有洞破這顯而易見之玄機,此二柳氏,表面明爭暗鬥,實則齊心協力,她們是當真情同姐妹,榮辱與共!”
一邊運步如飛,一邊忍不住落淚,將手中扇柄緊緊握死:“姐妹二人共侍一夫,任是如何手足情深,也不可能真正親密如同一體,更何況柳氏倘若當真小產,她怎能不疑柳在湄暗中施害,又怎能不怨天子息事寧人?她怎能甘心,終生屈居柳在湄之下,眼看着賀信以嫡長子之尊,被立爲儲君?!我今日怒形於面,她大可利用我與皇后蚌鶴相爭,這才合常理,但她呢,分明想要息事寧人,分明是不願爲皇后引來禍患,又哪裡像是心懷妒恨之輩。”
就算不願承認,但秦霽也只能接受事實。
她被騙了,被賀燁與柳氏聯手欺騙了十載!可笑的是她在這十年,相信柳在湄乃太后耳目,爲了不讓太后動疑,在柳在湄面前討好伏低,甚至心甘情願接受賀燁的疏遠冷落,尚還心懷希望,以爲有朝一日,當賀燁志向得償,自己便能母儀天下,名正言順地受到臣民的敬仰。
這是她該得的,應得的榮光,這是燕國公府出生入死理當得到的報償。
如果沒有燕國公府,沒有她的父祖征戰疆場,定遼東叛亂,逐突厥侵伐,護賀燁於穆宗駕崩時,逼迫太后交權,服從衆願所歸,賀燁何德何能獲奪帝位、君臨天下?靠所謂長安五子,病殃殃的薛絢之以及失信於太后的賀湛,靠着如宇文盛、李由在等寒門出身的官宦,賀燁哪裡能夠問鼎九五!
她不該屈居人下,就算賀燁,也沒有資格愚弄她!
“聖上怎能如此無情無義?!”何掌事自然也爲主人憤憤不平:“貴人理當討回公道!”
秦霽怒氣衝衝便往蓬萊殿殺將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