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瑪幾乎能夠清楚地看見,女子寧澈的眼眸裡,映出自己端坐的身姿,他有些欣喜,欣喜的是如此奧妙的接觸,他們因爲陰謀而邂逅,他毫無準備,但此時此刻,方纔真正領會到一見傾心的神奇。
他的影子在她眼中,就是這一點點的親近,已經讓他雀躍不已。
當然,次瑪也是震驚的,因爲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對於同安整套陰謀的脈絡,青嵐竟能梳理得如此清晰。
“小娘子明知摘星樓中,已經佈下陷井,爲何還願前往?”次瑪很期待答案。
“某並不認爲,一切會如貴主設計那般發展。”青嵐又再莞爾:“某聽家中長輩說起,明白此回議和,王子居中起到之積極作用,實爲關鍵,王子既然重視兩國邦交,又怎會涉入陰謀,行爲任何可能造成損害之事?”
同安公主不諳權術,但次瑪考慮問題必定不會如此簡單,他要是真聽信掇攛,陷害青嵐,固然可能矇騙天子,必定會讓皇后忌恨,就算可以達成聯姻之願,青嵐又怎會與他相敬如賓?他這次出使,目的是爲兩國修好,可不願意四處樹敵,更何況還是大周后族這麼一個強勁的對手,次瑪倘若愚鈍到了搬起石頭砸腳的地步,又何德何能相助他的胞兄,與吐蕃後族支持的大王子,爭奪儲君之位?就更不說略佔上風,說服索朗平措棄突厥聯賀周這一決意了。
同安公主的詭計,實在可謂給次瑪出了一道難題,而且並沒有給予他充足的時間考慮兩全其美的應對之策,次瑪固然不願與皇后樹敵,卻也不想開罪同安這大周公主,當然,在知道同安目的之後,他也已經斷絕了求娶的心思,公主顯然不願下嫁,他也無意強求。
倉促之間,他只能採取緩兵之計,至少不能讓京兆柳的女子因他之故而招受非議,所以在前往摘星樓之前,他已經決定坦言。
他已經作好準備會被青嵐遷怒,他以爲青嵐在得知真相後會驚慌,會激憤,會譴責他,甚至會尋同安公主對質,會向皇后告發,請求皇后主持公道,在見到青嵐之前,他萬萬不料對方會如此平靜,以至於他準備好的勸慰之辭,竟然完全沒有用武之處。
可次瑪現在由衷地慶幸,他在緊急之時,沒有避之唯恐不及,而選擇往摘星樓一行。
他笑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是歡暢的笑容。
說出來的卻是歉意的話:“在下其實只需請辭,便能避免小娘子陷於陰謀,可在下若使貴主功虧一簣,必然也會開罪貴主,貴主甚得聖上憐愛,在下不敢擔此風險,故而……在下想要提醒小娘子堤防貴主,打算藉機贏得皇后及小娘子感激,如此纔有可能避免損害兩國邦交,可與小娘子一番面談,在下明白,對於此類功利之心,小娘子輕易便能洞悉,還望小娘子原諒在下此番心計。”
青嵐能夠洞察陰謀的始終,甚至料到次瑪不會與同安共謀,但對於這番坦言相告卻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她望向次瑪漆黑的眼睛,感應的仍是那碧空如洗般的清朗,她想這位王子也許不會強人所難,所以其實同安公主就算畏懼和親遠嫁,大可不必廢此周折,如果選擇坦言相告,次瑪並不會糾纏不休。
可爲了吐蕃的利益,次瑪仍然沒有完全放棄聯姻這一目的,但他採取的是陽謀,希望用真誠打動自己。
就算懷疑次瑪仍然出於功利之心,青嵐卻並不覺得惱怒,她能夠理解肩頭承擔責任的人,又怎會耽於兒女情長?而且,她下定決心前往摘星樓之時,已經有所準備,她並不牴觸和親吐蕃,她出身後族,享受着比旁人更多的尊榮,也應承擔比旁人更大的責任,固然將來可能遠離父母親長,從此生活在一個陌生迥異的國度,她一定會飽受思念離別之苦,或許還會遭受意想不到的磨難,但她可以選擇接受,只要和親的結果,於家國而言確有益處。
但是當然,她不願被同安算計,不願讓家門遭受世人非議,更不願造成聖上對後族的任何不滿 ,她是在確有把握避免橫刀奪愛此一謠言的前提下,方纔佯作中計,赴此“幽會”。
所以青嵐這時,就算並不相信次瑪表現出來的真誠,但她非但沒有譏諷鄙夷,態度反而極其友善:“某之所以來見王子,還有一個原因,希望王子莫要誤解貴主這出計策,是因鄙夷厭惡王子,更甚至懷疑周蕃兩國議和,無非基於權宜之計,希望王子確信我國君帝決意與貴邦罷戰修好,必不會有違盟約。”
“小娘子不必安慰在下。”次瑪心中並無不愉,卻佯作黯然神傷:“在下亦知,企圖高攀貴主確乃在下不自量力,然就算自取其辱,還不至於疑心貴邦與我國修好之誠,更不會爲了一己榮辱,耽誤大局。”
“王子應當聽聞,多年之前,因太后懿旨,貴主曾經和親突厥,而這樁聯姻,遠異秦晉之好,相當於將貴主置於絕境,故而貴主纔對和親一事心存牴觸,並非特意針對王子。”直到這時,青嵐仍然不想道破同安心有所屬的緣由,這不是出於對同安的友誼,一來她不願已經平息的事件再生波瀾,牽聯損害尹少卿,更加關鍵的是她不願讓他國之臣得知己國公主的私隱,誹議公主的品行,所以她只說同安的另一層心病,希望次瑪能夠理解事出有因。
“小娘子有所不知,貴主向在下直言,稱之所以如此部署,是因與皇后之間矛盾爭執,貴主與小娘子並無怨仇,但因皇后之故,方纔……設計陷害。”
聽次瑪這話,青嵐終於忍不住蹙眉,她不願異族人鄙夷同安的卑劣,但萬萬想不到同安竟然會將心中所想如實告知。
“貴主因遇磨難,心中難免悲苦,故而言行時有過激之處,實則並不存惡戾。”
聽青嵐仍爲同安開脫,次瑪微挑眉梢:“小娘子放心,關於貴主今日言行,在下稱誓,決不會外傳一字,有損貴主聲譽,在下之所以坦言相告,也是擔心小娘子將來,再被算計。”
“某,多謝王子大度寬容。”青嵐如釋重負。
“小娘子對貴主如此真摯,卻險被陷害,難道一點不覺憤怒?”次瑪搖頭:“與小娘子之心胸相比,在下又哪敢擔當大度寬容四字。”
“若說遇此對待,毫不介懷也太虛僞,只是某以爲,爲此憤怒耿耿於懷,太不值得,怨憤是懲罰自己,某並未犯過,何需自罰?”青嵐微微一笑:“某之所以一再解釋,並不是爲了貴主,某與王子有一相同心願,便是不願因此橫生枝節,損毀兩國邦交。”
“沒想到小娘子竟也如此重視周蕃議和。”話一出口,次瑪立即意識到容易引發誤解,又急忙道:“在下並非認爲小娘子只是閨閣女子,對於國政理當一無所知,而是在下看來,貴國天子,確爲中興之主,必能再現強盛之治,而吐蕃,經潼關、赤嶺兩役戰敗,已經不足威脅貴國,故而此番議和修好,必定乃吐蕃處於被動地位。”
“當年,穆宗帝在位,王子便反對吐蕃結盟突厥侵犯我國,難道有未卜先知之能?依某淺見,或許王子也明白,戰爭之害,實不利於國民,故而兵者爲兇,不得以而用之,故無論國力強弱,若能結爲友鄰,互不侵犯,方爲上上之計,這便所謂‘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青嵐這番話,說得雲淡風清,卻使次瑪心中大震。
就連他的國人,吐蕃時的部屬,甚至包括父王,都以爲他之所以主和,是爲打壓大王子派系,沒有人能理解他心中最最質樸的想法,是不願因爲君王擴張領土的野心,讓千萬子民深受戰爭之害,可是來到大周,因爲這不在預料的陰謀,結識的閨中女子,卻能諳知他的內心。
次瑪原本愉快的心情,此時越發火熱,他想他不應錯過這麼一位紅顏知己,他們應當攜手並肩,爲共同的願望,爲兩國的和平努力,他產生強烈的**,他希望能與面前的女子兩情相許,以夫妻之名,渡過此生,他幾乎忍不住就要表白情意,卻見青嵐側面,關注窗外——
這時,她的七姑母,正領着一衆女眷,浩浩蕩蕩往摘星樓行去。
次瑪當然也看見了百步開外的動靜,心中僅管不捨就此結束這麼一場邂逅,但也明白此地不宜久留,他起身,先施一禮:“在下告辭,擇日再往貴府拜會,還望見識小娘子爲拙作擬配之詞。”
說完轉身,卻是推開另一扇窗戶,躍窗而出,穿過一條更加僻靜的小徑,正好是與摘星樓相反的方向,極快便不見人影。
他甚至沒有確定青嵐接下來會怎麼行爲,代他向帝后解釋今日這件陰謀的始末,尤其是爭取大周天子的信任,不因同安的中傷而損害兩國邦交,次瑪相信那個秀外慧中的女子,一定能夠妥善處理這件變故,是的,他毫不懷疑。
可次瑪並沒有不告而別。
同安公主當聽聞功虧一簣時,必定會勃然大怒,次瑪不願讓青嵐獨自承擔公主的怒火,所以,他要趕在青嵐之前,再次面見同安,承認自己不願樹敵後族,他要讓同安放心,吐蕃並不會強求大周公主和親。
次瑪腳步輕快,脣角微揚,對同安原本微不足道的一絲怨憤,此時也煙消雲散了。
他想,不管今後是否能夠贏取佳人芳心,他都應該感謝同安,因爲若非公主,也許他無緣結識青嵐,那麼他的人生,豈不是莫大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