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守長丹原爲日本貴族,他的家族與粟田馬養的家族還是姻親,只是從前,他並未曾代表日本出使大周,此番直到抵達長安,才聽聞大周朝廷增設琉璃、瓷器等官造坊一事,雖然兩市亦有銷售,當然不如官造品質,故而爲了向國君邀功,津守長丹這回卯足了勁要大量收購大周官制珍玩,這是他行賄謝瑩的其中一個原因。
此時的大周雖然不乏內憂外患,可有盛世之治墊底,在國際之間的威望還暫時未倒,每當新歲仍有萬國來朝的盛況,但相比天竺、波斯等西域國家更加需求絲綢、茶葉等物,琉璃、周瓷主要是受日本、新羅以及南詔等國熱愛,尤其琉璃,這一工藝原就是從西域傳入,當然人家不可能反而稀罕大周製造。
“倘若謝小娘子答應從中相助,諫言太后將此批內造珍器盡賜我國,本使還有重謝。”
說的雖然是“賜”,但雙方都明白其實需要金銀交易,有些話不用說得過於明顯,泱泱大國竟然欲用官制珍器與小國交易,這也的確有礙大周尊威。
謝瑩只以爲這是小事一樁,只要日本能給予讓太后滿意的資財,把這批器物打包銷售又有何難?更何況這日本使臣如此上道,也就一口答應下來。
於是津守長丹一張臉笑成了菊花盛開,緊跟着又奉承了不少好話,連帶着將另一個目的也婉轉提出,卻是爲了中傷新羅,謝瑩哪裡懂得這些國際糾紛,新羅位置在哪裡她且搞不清楚呢,被三言兩語就激得義憤填膺,拍着胸膛……不,謝小娘子還不會當着別國使臣面前做出如此不雅觀的動作,準確表達是摁着衣襟重重頷首,答應下來要助日本使臣揭露新羅國君的奸詐面目。
又聽津守長丹一轉話題:“本使這位表弟,也即粟田君,前來貴國求學已經數載,不說學富五車,文才亦爲不凡,只是因遠渡重洋之故,並無家人操忙姻緣,直到這時仍未娶妻……未知謝小娘子以爲令弟才品如何?”
謝瑩終於黑了臉:個小日本,本小姐願意助你是一回事,居然盤算起本小姐來?粟田馬養不過一個留學生,再是日本貴族,你當這時日本是民國時期猖獗橫行時候呢,簡直就是得寸進尺不自量力。
一邊的粟田馬養也知道表哥這話會引起誤解,沒辦法,雖然國內貴族大多自幼學習官韻,奈何缺乏與周人交流機緣,並不知道有些語境會造成歧義。
連忙補救:“粟田不才,甚是仰慕柳十一娘才品,昨日與舍兄久別重逢,正好談及姻緣之事,故表露心跡。”
謝瑩方纔轉怒爲喜,這小日本竟然是看中了柳伊水?這還真是一件妙事,她可正愁蕭九郎摞了挑子,雖說晉王殿下這時對她另眼相看,但太后心意依然不明,如果把柳伊水打發去了日本,還怕晉王妃之位不是手到擒來?
於是掩嘴一笑:“粟田君何必自謙,粟田君之名如雷貫耳,只沒想到,原來粟田君竟對十一姐這般仰慕。”
東瀛四狂自從被長安五子挫敗,四年以來收斂不少,再者當初四狂有三人都已歸國,唯粟田馬養尚留長安,謝瑩“來得晚”,根本就沒聽說過四狂名氣,什麼時候如雷貫耳了?
又是長嘆:“只不過十一姐爲望族閨秀,必不願意拋家遠嫁。”
粟田馬養連忙表明心跡:“不才因深佩貴國文教,願終生拜學。”
其實遣周使終生留在長安並不鮮見,英宗帝時,甚至有個遣周使還考取了進士功名,授職任官。
但粟田馬養卻是日本國首屈一指貴族之嫡長子,他這時聲稱終生拜學,可謂另懷目的。
別說謝瑩不知其中隱情,只怕連太后,其實也鬧不明白這些遣周使的門第出身。
謝瑩聞言後深感遺憾的是:小日本居然貪慕大周繁華不肯歸國?!罷了,只要促成柳伊水另嫁他人,管她是去是留呢。
便道:“十一姐之姻緣,必然要經太后首肯,粟田君求我,我也無能爲力,只不過……東瀛本爲友邦,若請結秦晉之好,太后必然樂見其成。”
太后這時缺錢,要是日本國君能以資財相援,莫說柳伊水,就算這小日本要求娶的是同安公主,太后也會首肯!
謝瑩沾沾自喜,這才叫做得來全不廢功夫,穿越至今,她終於感受到了何爲主角光環。
她哪能想到,當兩個小日本告辭之後,背底下那番談話。
“周國如今真有這麼不濟了?”這話出自津守之口。
“官制敗壞,以致內憂外患,如今執政之太后,又決非文皇后具堯舜之才,要不是捉襟見肘,怎麼會採納區區閨秀諫言,竟將官制器用換取邦交貢金?”粟田馬養滿臉不屑:“若不出所料,至多十年,賀周之治危殆,說不定又生五胡亂華。”
津守大嘆:“可惜遠隔重洋,不能分一杯羹。”
粟田冷笑:“那也未必,眼下不就有望打擊新羅?我之所以意欲求娶柳十一娘,也是爲了分這一杯羹!韋太后雖無掌國之能,卻頗有蛇蠍之毒,賀周宗室,在我看來皆非韋氏對手,縱然暴亂四起,韋氏短時之內還不至於力拙,謝、柳兩位女子皆爲韋氏心腹,京兆柳又爲十望之一,據我瞭解,縱然五胡亂華時期,門閥之勢也不失影響,交好總有可乘之機。”
津守微笑撫須:“我觀這謝小娘子,雖然年紀還小,但已顯出風流放/蕩之態,她與那柳小娘子同爲十望閨秀,表弟何故不乾脆求娶?”
“謝六娘言行頗爲明顯,必是看中周國晉王燁,我若求娶,必會招至鄙薄,再者柳十一娘與她相較,更具才智,又不似謝六娘般放/蕩失儀,我是要娶正室,並非納一姬妾,這謝六娘之品性,有違我國禮儀。”
津守便正色斥道:“難道阿弟真欲奉周女爲正妻?你可是……令姐可是我國君後!”
“爲君國故,馬養確有長居異國之願。”粟田神色堅毅:“我雖爲大宗嫡長子,然而既然遣周,又逢時機適當,只怕不能……使君還當奉諫君上,粟田一族爵位,馬養甘願賢讓。”
津守愕然,大是惋惜。
原來這時日本,頗以母系爲重,打個比方來說,日本貴女若隨使來周,與大周貴族苟合,誕下子嗣,卻比嫁給日本貴族男子所生子嗣更加尊貴,大有可能繼承家族,就連日本國君,有了嫡子,嫡子往往也是送去母系家族撫養,甚至當君後誕下嫡子之前,都是住在本家。
這也造成此時日本皇室貴族血統相當混亂,有可能連儲君都並非君主親生……
粟田馬養不但姐姐是日本君後,其實他媽也是先君後,只不過他爹並非日本先國君而是日本貴族,日本當今國君,其實是粟田同母異父的弟弟,但這弟弟的正妻,卻是粟田同胞姐姐,也就是說日本國後也是日本國君同母異父的姐姐,腦洞再開大點,也就是說粟田他媽若非厚道人,當年主動承認了與人通姦,粟田很有可能就成當今國君了!!!
日本眼下習俗是,粟田馬養若與周女生了子嗣,這個子嗣是不被家族承認的,但要換成他的姐妹與大周貴族生下子嗣,那子嗣甚至可能成爲家族繼承人,當然,這個姐妹不包括他的君後姐姐。
正因爲這一奇葩規則,日本貴族男子娶妻,就不得不看重正妻人品,開玩笑,妻子未生子嗣前可都是住在孃家更有甚者是住在外家,要萬一水性楊花,鬼知道孩子他爹究竟是誰?如粟田他媽一樣還算賢惠,要換成人品不好的,粟田就成先君嫡長子了!
如此怪異複雜的宗族承繼關係,也只有他們內部人能夠遵守並理解了。
之於大周貴族而言,自然聞所未聞日本皇族及貴族圈裡這些荒唐淫/亂的韻事,事實上大周男子雖然偶有與日本女子苟合之事,卻從無締結正式婚姻的前例,頂多府上養着個把倭伎,連姬妾的名份都算不上,那些懷着各種目的隨使來周的日本貴女,自然也不會留在大周爲人姬妾,一旦懷有子嗣,她們便會歸國,固然絕大多數的人也許會在海航時喪命,稀罕的是這些倭國貴女仍然前赴後繼樂此不疲,就更別說大周貴女遠嫁東瀛,或者便宜了遣周使們,這時還是史無前例的事。
因此十一娘壓根沒有料到自己竟然被粟田馬養暗暗盤算上了,除了功利目的之外,只因爲她身上具有守禮安份這個“美德”……
當謝瑩收了日本使臣一筆重賄的同時,十一娘正在聽徐修能大感鬱煩地談論另一個不知好歹的使臣。
原來舊歲時作爲臣屬的新厥並未遣使納貢,今冬卻突然遣使來朝,這位新厥使今日被太后特別詔見,竟然提出要求大周給予歲幣,錢物共計價值二十萬兩白銀,而且口氣十分強硬,聲稱倘若太后駁回,新厥君甚難約束各部首領劫掠大周邊境!
“分明就是趁火打劫,眼下雲州城外北境諸蠻盡皆歸服新厥君,又兼幽燕淪陷,新厥君這是威脅我大周若不給予歲幣,便會與潘逆北遼形成夾擊之勢!”
十一娘不得不承認徐修能的分析大有道理,但她並不覺得震驚,新厥人之野心勃勃早就昭然天下,否則當初太后執意與新厥連盟鎮服北蠻諸部時,也不會引起許多忠耿之臣諫阻,新厥君當初爲擴大/疆域佯裝臣服,目的達到後何嘗屢行臣子之義?現如今大周內起戰亂,新厥若不趁火打劫,難道反而還要聽命於大周不成?
太后當年爲了虛榮之名,不惜與虎謀皮,那麼理應做好被反噬的準備。
給予新厥歲幣必定是行不通的,賀淇可還等在那裡抓太后執政不當的把柄呢,再說這時前線告急,軍需這一筆大耗已經讓戶部傷透腦筋,還哪裡能夠承擔這二十萬銀的歲幣?可若拒絕新厥,也難保新厥君不會被“逼反”,要是這會子云州有失,晉朔更加危急,對大周而言可謂雪上加霜。
太后這回可算是被架在火上炙烤,深陷左右爲難了。
十一娘正聽徐修能在此憤憤不平,卻忽見賀湛心急火燎便往外跑,倒是徐修能招呼了一聲:“澄臺兄這是爲何心急?又欲趕往何處?”
賀湛今日也奉詔陪同太后接待新厥使臣,此時並未到下值時間,聞言後瞧見十一娘在側,也不避諱徐修能,張口就是一句:“早前太后原也囑令絢之出席宴談,絢之卻忽然告病,太后準我前往看望。”
陸離竟然在節骨眼上病倒?十一娘不由得大是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