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春深,浮香郁鬱,騎着馬在坊道上走,衣上總會沾染不知何處飄墜的落紅,這樣明媚的季節,卻總不討晉王賀燁的歡心,他歷來不喜奼紫嫣紅爭奇鬥豔,開在遠處也就罷了,沾衣撲面還得勞他時時拂試,也不耐煩那溫溫曛曛的日照,一不留神便能將骨子裡的疲懶連根勾起,盡都壓在眼皮上,能不叫人昏昏欲睡?就更加厭惡時不時便淅瀝落下的春雨,總是不痛快的,雨勢說大不大斷斷續續,氣溫說冷不冷乍暖還寒,放晴二三日又會泥濘三五天,打個馬球都難以酣暢淋漓。
今日雖然並非陰雨天,賀燁的心情卻仍然有些鬱躁,他挺直了腰身拉長着臉,任由馬兒拖沓慢走,彷彿極不願意出這一趟門,可眼睛裡卻沒有顯現出多少陰冷,乍一看倒比尋常更顯溫和。
江迂卻情知殿下不那麼愉快,一方面是因爲新厥人逐漸顯露的野心,這些日子以來殿下本就格外關注北邊情勢,好些晚上都盯着燕趙地域那一大片與圖,整宿不能閤眼,偏在這節骨眼上,武威侯竟突然提出了那不情之請,說道他家孫女二孃竟對殿下一見傾心,於是以死相逼,不肯聽從家族安排另嫁他人,顯然是有意讓孫女嫁入晉王府。
殿下卻壓根想不起秦氏長相,更不知與她有什麼交集,以至於那女郎就非君不嫁了。
江迂知道主人最厭惡的事,便是違心接納這一類鶯鶯燕燕,尤其是利用姻緣獲得利益,但武威侯到底與太后不同,固然這事做得有些私心,可出發點卻也是爲了贏得殿下更多信任。
更何況武威侯府倒也明白太后必不會允許他家女兒成爲晉王妃,只不過企圖姬妾而已。
江迂原以爲晉王會拒絕,還準備苦口婆心勸慰,說服主人以大局爲重,不可因爲這麼一件小事與武威侯生隙,卻不料這回賀燁並沒有暴怒,在聽武威侯說了秦二孃想的那個計策之後,只說要考慮考慮,當晚便去見了薛絢之,詢問這位有何見解。
而更讓江迂如釋重負的是,薛絢之對這事並不牴觸,殿下今日去武威侯府拜會,顯然就是要給予答覆了。
但江迂當然明白主人心裡還是有些彆扭的,殿下一貫不屑於依靠聯姻固勢,然而卻不得不屈服於形勢,無奈妥協。
賀燁的確窩着一團鬱火,他真沒想到武威侯英雄一世卻在關鍵時刻如此優柔寡斷,雖說依秦二孃那計策,不至於危及大局,但無疑會增添許多麻煩,更何況他在這時根本沒想過要納這麼一位毫無印象的姬妾,將來他的王妃,必然是太后耳目,說不定還有一羣鶯鶯燕燕要安插進王府,已經夠讓人屈辱了,再兼一個秦氏……
這位畢竟不同於太后耳目,將來武威侯一族可是他不可或缺的臂助,無論如何,他都必須對秦氏區別對待。
其實賀燁也很清楚,將來他若真能實現抱負,擺脫韋氏操控壓制,身邊當然不能缺少一個真正的自己人做爲妻室,秦氏女並非沒有資格,甚至是最爲合適之人——當初阿兄不是也有意秦氏女爲他王妃?只不過因爲太后一直反對,這事從來沒有擺上明面而已,他原本也對秦氏女並不牴觸,然而武威侯選在這時又用這麼一種方式,他的心裡總有些說不出道不明的彆扭。
什麼一見傾心?當誰不知那秦二孃原本心心念念要嫁入顯望?後來汝陽王妃爲賀汾求娶,連侯夫人也動了念頭,還險些往太后跟前試探,可不見秦二孃寧死不從!
分明就是不甘下嫁,得知家族投效他賀燁,這才動了野心。
賀燁不是不能理解武威侯爲防將來鳥盡弓藏的下場未雨綢繆,打算通過聯姻爲家族爭取一層保障的想法,可何不坦蕩直言,非得找那麼一個兒女情長的藉口粉飾,武威侯倒成了被逼無奈,他若拒絕豈非鐵石心腸不近人情。
其實武威侯只要主動提起聯姻,他已經不能拒絕。
他的身上,已經承擔了太多人的期望,阿兄與貴妃阿姐,薛、柳二族,還有陸離爲首的長安五子,眼下還包括徐國公崔政,他的成敗,牽涉着這些人的生死榮辱,所以他不能任性,很多時候明知是屈辱,明明心不甘情不願,也只能讓步妥協。
武威侯必須安撫,他們之間必須相互信任,些微嫌隙,都有可能導致一敗塗地。
賀燁深深吸一口氣,卻被微風裡捲來的暗香嗆得緊緊蹙眉。
任他再不情願,武威侯府依然還是近在眼前了,晉王懶懶散散地下馬,纔剛站穩,卻忽聞一聲“殿下”,卻是秦明也剛下馬,一身神氣的禁衛服飾,腰上懸着儀刀,髮鬢上卻染着一些風塵,抱揖見禮,舉止剛勁,這爽朗的武人風貌才讓賀燁由心生髮讚賞,脣角帶起真切的笑容來。
“無鬱這是剛從宮中返家?”
秦明答道:“在下奉令往洛陽公幹,今早才返京都,這時是交差返家。”
賀燁當然知道秦明半月前就往洛陽去了,這時卻佯作不知,拍了拍秦明壯實的肩膀:“我是來邀無憂往平康坊去,他總在我面前誇耀說在北里如何如何,之前是因服喪不能縱樂,好容易除服,卻又被父祖拘束起來,我若不親自來邀,他怕是不能脫身。”
也不待武威侯興師動衆前來迎客,賀燁攜了秦明便往裡走。
秦明曉得晉王殿下之言不過藉口而已,當然不是真爲了“解救”小弟去花天酒地,卻也想不到他只不過離京十餘日,祖父居然就幹出這麼一件糊塗事來!
晉王並沒有與武威侯閒話多時,態度溫和的表達了意願,當真叫上秦朗隨他往平康坊去,眉飛色舞的模樣,全然不同於途中那副陰鬱神色,只是他還沒有走出明德居,便被焦急不安的秦明追了上前。
“殿下,無鬱慚愧……”
秦明因自家妹子不知羞恥不顧體統的行徑又愧又怒,面紅耳赤的行下禮去。
“無鬱不用多說了,小王明白此事與你無干,你我從前如何日後還當如何。”賀燁不便在此與秦明多說,又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明不由暗歎:這言下之意,對待武威侯府其餘人等,到底還是會與當初有所差別了,虧得祖父早前聽聞晉王樂意納二孃爲妾還喜形於色,以爲二孃從此便能飛上枝頭,殊不知在晉王殿下心目中,武威侯府之忠誠已經大打折扣,這一件事,祖父實在是太過草率魯莽,荒謬可笑。
他目送着晉王與小弟勾肩搭背而去,儼然兩大紈絝,又是一聲長嘆,轉身之時,臉色已經徹底黑沉。
“大父!怎能聽信二孃蠱惑,迫使殿下聯姻?武威侯府多年鎮守邊關,可不是爲了貪慕權勢,更何況二孃如此行事,勢必不利大局!”
秦步雲臉上笑容一僵,訕訕說道:“怎能說是迫使,我也只不過代二孃徵詢殿下意願,殿下若是不願,我又哪敢強迫……”
“大父提出這不情之請,已經是不容殿下拒絕了!殿下之所以信任咱們,是因父祖族人多年以來爲大周捨生忘死征戰之功,並有徐國公信任舉薦,可大父這回卻爲私心強求姻緣,全然不爲大局考慮,實在……”實在是糊塗愚昧,自毀門風。
秦步雲越發訕訕:“我也明白這事有些不妥,可霽兒心性太傲,寧死不肯下嫁勳貴……咱們這些年來鎮守邊遠,女眷留京擔驚受怕,我卻不能照顧,若非我這祖父無用,霽兒也不會受盡嘲笑,我對她實懷愧意,再者,霽兒一再保證,若依計而行,並不會讓太后對咱們生防,更加不會損及殿下利益。”
“縱然太后不至於起疑,可待將來,誰能擔保不會有礙殿下赴藩?就算殿下自有把握消除障礙,卻也難免要廢許多心力,原是可以更加輕易,怎能因爲二孃野心便憑添煩難!”
“但我既爲霽兒祖父,總不能不顧她生死幸福罷。”秦步雲也是長嘆一聲:“我虧欠家人晚輩,原本已經太多……”
秦明見祖父執迷不悟,知道勸阻已經無用,默默行了一禮便告退出來,又風風火火地直衝秦霽閨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