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環水這處所在,沿水植着垂柳嫋嫋,倩影映入水中,更兼水上青蓮款款,實不負“浮翠”二字。又是正值春暖,塢上芳菲爭豔,景緻怡人。
然而幾處桃紅掩映下的四角亭裡,跽坐着的少婦卻是滿面愁雲,顯然沒有觀賞春景浪漫的閒情逸趣。
劉姬年歲未及三十,可已經面色晦暗、形容憔悴,未點口脂的嘴脣暗透灰頹,眉心眼角也生了皺紋。
這時她看着親生女兒柳茵如莞爾一笑,擡眸間雙目熠然,不知怎麼就心跳如擂,緊張得指尖微搐,臉上就更添出幾分這年歲本不應有的愁苦之色來。
“我鼓動?我又哪會做這般明顯之事,我只不過叮囑她小心謹慎些,因爲母親今日不愉,免得她大意觸怒母親。”柳茵如搖了搖頭:“瑤英本就是個多事人,當然會打探究竟發生何事,雲英今日跟隨母親一同晨省,隨口便將事情告知瑤英。”
劉姬緩緩鬆一口氣,可總覺得女兒言辭之間仍是存着些微故意,她正覺不踏實,又聽柳茵如笑笑說道:“若非母親慣常愛在陪嫁僕婢跟前發泄受挫怒火,又愛聽瑤英一張厲嘴毀損嬸母,非但不阻止喝斥,反而大加賞賜,也慣不出瑤英那樣不知天高地厚脾性,今日瞧見母親憤怒難消,竟生出挑釁滋事之心,以爲如此一來,能爲母親找補幾分顏面,她便更得歡心。”
有春陽穿透桃紅芳枝,照在亭中少女半張面頰上,顯得那笑容越發明亮。
“我等瑤英這賤婢自恃得縱膽大妄爲終於惹火燒身一日,確也等得太久了些……總算她不負我望,終於將那些狂悖言辭當衆說出,嬸母便爲自身威嚴,這回也不會輕饒了她。”
劉姬只覺心底漏了一個大洞,驚慌恐懼呼呼往裡填滿,面容更顯蒼白,好半響才結結巴巴問出句完整話:“茵兒,你,你這番……究竟是……爲哪般?”
少女那雙已經略帶風情的眼睛,這時才恍過一道厲色:“瑤英仗着是喬家世僕,有母親撐腰,對阿孃諸多不敬,我忍她已經多時,總算這回,看她咎由自取……而經此一樁,母親勢必更加怨恨嬸母,本在猶豫王家那門婚事,應當也會下定決心謀奪,祖母對四姐這門婚事如此看重,而母親卻因爲中饋一事,記恨祖母偏心嬸母多時。”
劉姬低呼一聲,險些沒有撲將上前去掩女兒的嘴,她揪着領口,整個人都搖搖欲墜起來:“茵兒,如何敢稱我阿孃……還有,你究竟想做什麼?這要是被娘子察覺……茵兒,難不成,你是想嫁去王家?”
“阿孃十月懷胎生下我,爲何不能稱你阿孃?”柳茵如輕輕一咬牙,眼睛裡厲色更顯,但須臾又露出幾分傷感來:“我有自知之明,庶支庶女這樣身份,自不會奢想十望嫡子,喬氏即便因爲怨恨祖母與嬸母,也不會糊塗到讓我一庶女得這便宜,她是爲五姐打算,可依我看來,五姐卻不一定領她這分慈愛之情,只要喬氏作爲這事,到頭來說不定衆叛親離,在柳家再無立足之地,纔是她應得下場。”
聽女兒乾脆將嫡母稱爲“喬氏”,劉姬只覺得天昏地暗,像是面前忽然張開地獄大門,要將她母女二人吞噬一般,連連搖頭,着急得淚水漣漣:“快別說了,快別說了,這該如何是好……茵兒,你……究竟是爲何……娘子她,也算待你不薄,你不該……”
“待我不薄?”少女冷笑道:“我雖是庶出,到底是柳家女兒,祖母雖嚴厲,卻並不曾苛薄庶出,諸位姐妹都有幕師授講經史,教習琴棋書畫,即便沒有喬氏,我也不愁衣食無着、才學失教,然而這些年,喬氏雖不曾苛虐我,卻是多得我小心謹慎乖巧奉承,然而,她則時常在我跟前侮辱阿孃,諸多離間之辭,更屢屢授意我挑釁徐姬,暗下欺辱兩位庶弟,以致我被阿耶厭惡,與祖母疏遠……喬氏這般行爲,無非是利用我壓制徐姬,阿耶不喜我,我只好以她爲依靠,將來姻緣,有她一手操持,多數只能嫁去小姓,更離不開她掌控,我不甘,實不甘心終身爲喬氏操縱。”
見生母驚惶失措,柳茵如伸手持帕,爲劉姬拭淚:“阿孃曾經也說,當時外祖父母已經爲你定了親事,若非喬氏強迫,又哪會屈爲姬妾?喬氏欲用阿孃固寵,威脅徐姬,然而阿孃卻不得阿耶寵愛,喬氏遷怒阿孃,往常諸多苛薄……阿耶寵愛徐姬與阿孃何干?喬氏自己,雖生有兩位嫡子,不也不得阿耶心意諸多冷待?分明是她跋扈刁蠻又多妒不賢,才與阿耶離心,卻一昧怪罪阿孃,放縱僕婢放肆嘲諷。”
“都是我命苦。”劉姬又是驚惶又是悲痛,但依然擔憂女兒:“茵茵,是我不該將從前舊事唸叨與你,該我就這命數,可倘若牽連了你……更是罪孽,死也不會瞑目……是我沒用,不得郎君心意,致你不得不受制娘子,不過茵茵,你將來姻緣,可全在娘子決斷,可不能……”
柳茵如卻是滿面堅決:“阿孃放心,女兒懂得隱忍,而我目的,便是不肯讓喬氏操縱姻緣,把我將來,緊緊抓在她掌心!”
——
喬氏這時,正扶着婢女雲英手臂,滿面冰霜往無衣苑外疾走,忽然就打了個大大噴嚏,幾疑自己是被娣婦蕭氏一番“折辱”氣出傷寒來,壓根沒想背後有那一貫乖巧庶女在“磨刀霍霍”。
她一想到剛纔情形,蕭氏攜她同往,當着衆僕面前將瑤英施以鞭笞,一鞭鞭下來,固然是打在瑤英身上,可也是抽在她臉上!
偏偏因爲那三房庶女狡言,她還不得不做出正氣凜然姿態,怒斥瑤英狂悖無矩,該當重懲!
這口氣憋在心頭,只讓她怒火焚頂,手裡不覺就下了死力,可憐本就因爲妹妹將來憂心不已的雲英,被喬氏這重重一掐痛得好幾激靈。
直到這時,雲英才生悔意,明知瑤英是那火暴性情,又慣受放縱,只以爲娘子真如自吹自擂般能在柳家橫行無忌,極大可能爲討娘子歡心,做出不能挽回之事。她是真不該多嘴,將今日朝早娘子受矬之事告訴瑤英。
其實當時“多嘴”,雲英也不無私心,是見喬氏積怒與胸,生怕沒有發泄處尋她錯失,好端端白受責罰,想着有瑤英那張厲嘴在前斥罵一番太夫人偏心,蕭氏無恥,也好讓娘子泄幾分火氣,不至於遷怒下人。
她是真沒想到瑤英竟敢這般放肆,在自家院裡蠻橫也就罷了,那不敬主家的話,怎敢說出金華苑,直接撞在蕭氏手裡。
蕭媼將瑤英關了柴房,雲英也費了不少言辭,又是出謀獻策,才讓喬氏將盤算打在十一娘身上,原本以爲利用稚子不明內情,又懼長輩怪責,把這事一筆抹消,哪知那十一娘一個五歲孩童,竟不受哄騙。
雖然蕭氏當衆聲稱將瑤英依矩發賣,以爲衆僕警戒,實則是讓娘子送返蒲州,可雲英侍候喬氏當年,當然也知道主人脾性,因瑤英之故這般受辱,這回勢必遷怒,瑤英難逃發賣苦役之厄,說不定,她這姐姐也得擔個過錯。
雲英一想到這裡,竟也只好不顧妹妹,苦勸喬氏:“娘子息怒,這關頭可千萬別讓人再看出什麼來,若有居心不良者,再去太夫人跟前挑唆……娘子還是想想五娘,小娘子姻緣才最要緊。”
喬氏終於冷哼一聲,手上輕了幾分力道。
雲英長長吁一口氣。
“若無阿家撐腰,蕭氏哪敢如此?她孃家說來京兆十望,族人眼下卻別想再進政事堂!今日之辱,我勢必得雪,阿家無非爲了賢名,才這般善待裴氏子女,這要是四娘姻緣起了波折,世人豈不以爲是阿家有心爲之,她這賢名保不住了,說不定,逼死繼子正妻這樁罪過也得被人翻出議論,豈不遷怒蕭氏掌家不力?”喬氏又是一聲冷哼:“且看到時,這對婆媳之間還能這般和睦?什麼望族門風,不過就是名利二字,等宮裡發了話,阿家還不得服軟奉承,不過她是萬萬不願擔這苛薄繼子名聲,也只好讓蕭氏擋箭。”
雲英連忙訶諛:“娘子好計較……只除了這樁,娘子可得記得三房還有一位姚姬,她與元賢妃交好,說不定能夠利用,待蕭娘子失了太夫人助力,再有姚姬威脅……還哪有心思執掌中饋。”
喬氏眉頭一挑,終於給了雲英一個笑臉:“好婢子,你不提醒,我可真忘了還有個姚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