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這一個夜晚,距離晉陽城百里之外的明德寺後山,三騎人馬悄悄退鞍,身披烏氅鬼鬼祟祟的男人,屈指輕輕三叩山門,未幾,門內響起三下叩應,男人又再兩叩,山門才往內拉開,一個小和尚探出光頭,再將手中風燈照亮男人的面容,長舒一口氣般:“紀明府有請,住持已經恭候多時。”
來人正是太谷令紀倫。
明德寺這扇後門入內,便是那片引得衆多文人雅士不吝筆墨詩讚的梅林,莫說這扇後門尋常不讓香客信徒出入,就算是寺中僧人,也鮮少走來這處,衆僧人居宿皆集中在殿院左近,梅林中段倒建有幾排客舍,以備香客留宿,因時常有女眷,故而僧人鮮少涉足梅林,而此門位於山腳,距離客舍甚遠,尋常只有兩個十四、五歲的小和尚看防這處門禁,再兼負責掃灑。
這兩個小和尚,纔是明空住持真正的心腹,當年那老住持在世時,明德寺是沒有這兩人存在的。
紀倫早在得知晉王妃與明空“私見”後,其實便心浮氣躁,恨不能立即趕來詢問實情,一來是因他更加關注晉王夫婦兩晚留宿的白嶺村與羅九郎,在此一事上消耗了不少時間,二來也是因爲他自從聽信明空建議,行爲那罪大惡極的事,已經超出了心理承受力,於是未免更加小心謹慎疑神疑鬼,一直到了今日,才趁着深夜時分暗訪,這樣的行爲,實際已然說明紀倫與明空之間必然有不爲人知的勾當。
要論來,紀倫身爲太谷令,又一貫推崇佛門,大可堂堂正正與明空這位得道高僧來往,哪裡需要如此掩人耳目?
可事實上他與明空之間的勾結,其實便連毛維都瞞在鼓裡,所以紀倫纔不敢那樣堂而皇之,他不是世望出身,家境又甚貧苦,好不容易纔混到一介縣令,手下雖然有不少佐吏,那些人可並非他心腹,操辦毛府尹交待之事不需顧慮,可關於有些惡行,卻是不能讓這些佐吏得知,所以此回明德寺之行,他不得不兜了好大個圈子,並且趁夜潛來,至於身邊跟着這兩人,原本就是明空舉薦,倒可用信任。
紀倫雖然心虛,此時卻也並無悔愧,他也是聖賢門生,世族之後,絕非生來歹毒,要怨便怨官場腐壞,纔將他逼到這樣地步。
當年幾經奔折考取明經,卻因無豪貴舉薦,他雖經史學得紮實,然而不擅詩賦,行謁以及揚名都不可期,甚至並沒生得英俊瀟灑的皮相,也無望被皇族貴婦青睞,獲得裙釵相薦,老老實實守選八年,才得了縣尉之職,也曾兢兢業業勤政愛民,但上頭縣令就是個尸位素餐的貨色,他這縣尉又哪能脫穎而出?一任滿後,居然又再守選。
那時到底紀倫也算涉足了官場,十分清楚自己如若再無作爲,此生怕就止步於一任縣尉了。
這怎麼對得起他十載苦讀,到頭來依然是守着寒窗,連兒子都不能爭取免賦。
於是紀倫咬一咬牙,放下士人的架子,腆顏交好一個市井之徒,終於借得利貸,又廢盡心思討好了族長,爭得幾分家族寄望,牽牽連連通過許多人脈,到底還是得授又一任縣尉,這回他可學了乖,將大多心思都放在討好上官,當然也沒有行惡,畢竟他根底不足,官聲還是相當重要的。
也是他終於走了好運,上官攀附了毛維黨徒,得到升遷,沒有忘記他這麼一個佐吏,才能轉遷太谷令。
紀倫總算嚐到了甜頭,當然更加期望仕進,可雖說那上官提攜了一把,然而自來太谷,並不在上官轄下,隔着山長水遠,他哪有這麼長舌頭去阿諛奉承?再說單憑巧言令色,能夠爭取的好處也十分有限,要想用真金白銀鋪墊青雲之途,他又沒有那樣的家底。
那個時候的紀倫,想也沒想過吞佔民財,他一貫謹慎,膽子太小,雖然也知道那些貪官污吏的手段,卻不敢施爲。
就連擔任太谷令後,治下豪族富賈主動給予的賄賂,他也不敢全收,只不過“意思”一下,顯示自己並非要與諸多土豪敵對罷了。
紀倫原就信佛,再兼那時明德寺已經在上任太谷令的推崇下有了些名氣,明空又屢屢佈施,這對於紀倫這父母官而言當然是件好事,所以他便與明空來往逐漸頻繁起來,相交日深,一回便將心中苦悶傾訴出口。
哪裡知道看上去慈悲爲懷的得道高僧,居然給他出了那樣一個歹毒的主意!
見他驚怔,卻沒有震怒,明空長嘆一聲:“貧僧乃出家人,自知助紂爲虐當遭天譴,可前太谷令步步相逼,貧僧一條性命固然可棄,然而卻不得不顧及寺中數十僧人。
原來明空住持聲稱,前太谷令爲達政績,提出推崇明德寺,使明德寺香火旺盛,那麼明德寺便可用香客所捐功德佈施平民,但一寺香火縱然有官方推崇,也不可能莫名其妙便達旺盛,先期尚且需要“投資”,如此明德寺經過行善,才能先一步獲得百姓信重,前太谷令不肯讓明德寺白佔好處,是以要脅明空助其惡行,這樣也不怕他調任之後,明空將他檢舉。
“貧僧也算與紀明府投緣,這纔將隱情告知,如何決斷,當然全由紀明府衡量,紀明府若無望仕進,且當貧僧今日之言未曾說過便罷。”
紀倫哪裡相信明空是被逼無奈,那些辯解,擺明就是脫罪之辭,可紀倫也很清楚,上任太谷令是世望子弟,根底遠非他比得,他若檢舉惡行,那便是以卵擊石。
然而心裡本就懷着貪慾,又被人有意喚醒了潛藏的魔孽,紀倫那僅存的善念,終於逐漸被魔孽吞食。
因爲明空所言之計,非但能夠使他積累一筆財富用於仕進資本,並且只要小心謹慎,根本不用擔心傷及官聲,他紀倫在民衆眼中,還是一個兢兢業業勤政愛民的清官,如此名利雙收在前,紀倫又哪甘放棄?
唯一風險,便是事情出了紕漏,導致身敗名裂。
但這風險可謂微乎其微,因爲萬一事發,明空當然也不能脫身罪外,甚至還會牽涉前太谷令,那位可是名門子弟,必然會想盡辦法平息事態,紀倫便也有了保障。
長談之後,足足過了一月,紀倫終於再訪明德寺。
而他這兩年的運勢也當真不錯,沒過多久,毛維竟然被罷相調任太原尹,紀倫至此有了進一步攀交高官重臣的絕佳機會。
又是明空出謀劃策:“情勢固然對紀明府爲絕佳時機,貧僧以爲,仍當小心爲上,畢竟毛府尹是被罷相,將來不知有無起復機會,再者,紀明府固然有舊人居中引薦,然而根底不足,能否得毛府尹另眼相看仍不一定,莫若再待更好時機。”
是以紀倫雖然暗中向毛維示好,表現得卻也不是十分熱絡。
直到晉王赴藩,薛絢之奉令推行新政。
明空才提醒紀倫:“情勢有變,紀明府不宜再曖昧,毛府尹顯然與晉王派針鋒相對,必然會重視轄屬縣令站定陣營,據貧僧看來,毛府尹之對手無非韋、元二相,晉王與薛少尹絕非毛府尹對手,新政有傷世貴利益,無論如何也不會順利推行,勝負懸殊……紀明府此時向毛府尹投誠,並獻妙計,方可獲得毛府尹垂青。”
所以紀倫才向毛維毛遂自薦,聲稱他可假意向晉王派投誠,作爲間佃,探察薛絢之動向。
晉王與晉王妃才過上元節便來太谷,又有意與太谷羅子弟交好,打探授田等事,顯然是爲考察紀倫是否可信,單憑此樁,紀倫還不至於憂心如焚,可晉王妃卻盯上了明德寺,這才讓紀倫毛骨悚然。
他必須要了解清楚,晉王妃究竟在懷疑什麼,往明德寺又是因何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