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彷彿只是轉眼之間,一年冬過,一年春殘,承德二年的夏季又在不遠了。
十一娘這日上晝,剛剛整理完畢批答奏章,眼看着窗外的一枝春棠在陽光底下飄落最後的朱蕊,還不及愜意地伸展一下臂膀,便見謝瑩滿面是笑地走了過來,身後跟着同樣奸笑不已的賀湛,這個組合讓她頓時警慎,只仰着笑臉兒,以不變應萬變。
早在新歲之前,太后便詔見過數回謝瑩,及到三月時同安除服,謝瑩終於又再成爲公主伴讀,日常卻在篷萊殿“出沒”,一如十一娘當年。
只是這位卻主動拒絕了草擬奏章的重要職務,藉口無可厚非:“瑩兒從前只懂得傷春悲秋,雖諳習詩賦,也只限閨秀情態,不比得十一姐功底深厚。”
卻又作有幾首好詩,不乏佳句。
比如——
描寫雪景之“山舞銀蛇、原馳蠟象……看紅妝素裹,分外妖嬈”。
描寫春景之“千紅萬景安排著,只待新雷第一聲”。
意境新奇不同舊常,輕而易舉就得了太后“好詩才”的當衆讚譽。
但謝瑩也就是在太后面前賣弄一下而已,日常再也不會與人比較詩才。
與十一孃的沉靜不同,捲土重來的謝瑩姑娘格外長袖善舞,短短一月時間,非但與高玉祥稱兄道妹,甚至暗中送了竇輔安不少金銀珠寶,便連阿祿,都無可奈何地承受着謝瑩“姐姐”的尊稱,篷萊殿中不少宮人,髻上腰間,都有來自謝相府的恩賞,太后只是看在眼裡,並沒有任何不滿,只對待謝瑩越發和顏悅色。
原本是一枚廢棋,突然就千依百順了,野心勃勃得如此明顯,太后當然要觀望考驗。
但縱然如此,謝瑩還沒有猖狂到公然攀交外臣,尋常與徐修能、賀湛兩個起居舍人都還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感,今日卻與賀湛一齊出現,謝瑩也就罷了,賀湛的行爲卻有失警慎,怎不讓十一娘忐忑?
別不是又發生了什麼大事要事罷?
“十一姐,義川王妃也真是任性妄爲,聖上咳症已經徹底好轉,王妃卻還不願回府,保姆尚宮奉姨祖母之令,監管聖上禮儀之教,卻被王妃責打,將紫宸殿鬧得那叫一個雞飛狗跳!”謝瑩坐下來就抱怨不休。
她堅定不移地將太后稱爲“姨祖母”,卻稱小韋氏爲王妃,以示親疏之分,不得不說,還是甚合太后心意——小皇帝前些時候犯了春咳,並不如何要緊,哪知小韋氏得知後,鬧着要住進紫宸殿侍疾,論是太后如何嚴厲反對,也抗不住小韋氏豁出去要死要活的潑鬧,爲免貽笑大方,太后最終妥協。
哪知小韋氏這一住竟然就是足足兩月,小皇帝早就不咳嗽了,王妃卻始終以放心不下爲藉口,堅定地賴在禁內不走。
其實早就與紫宸殿宮人鬧過幾次,尤其是保姆尚宮柴氏,更加受了小韋氏不少打罵。
“姨祖母因爲王妃之故,今日至朝早起,心情便甚是不愉,我是想請十一姐與我陪伴姨祖母共進午膳,也好開解開解。”
不同於韋緗從前對義川王妃避之唯恐不及,謝瑩倒是昂然不懼小韋氏這長輩的聲威,照常挑釁指責,甚至許多次都是當着小韋氏面前,小韋氏對謝瑩氣恨不已,太后卻不置可否,只不過兩人鬧得過於厲害了,纔會稍稍責備一句謝瑩性子太過急躁,不應對長輩失敬。
但顯然,謝瑩對小韋氏的挑釁成功取悅了太后。
不過十一娘可不願摻和太后姐妹之爭,是以這回並不願與謝瑩同心協力:“我手頭還有許多事務,怕是沒有太多閒睱耗於午膳,只好有勞瑩妹妹陪伴太后爲太后開懷。”
便如以往一般,並不怎麼願意與謝瑩親近,又問賀湛:“十四兄今日是因何事?”
賀湛雖已授任起居舍人,日常也在篷萊殿候令,相比過往,不少與十一娘交談機會,但都是各自閒睱時候,如今日一般,十一娘顯然還忙於整理奏章,賀湛前來打擾卻是前所未有。
“私事。”十四郎乾脆利落地兩字迴應,又看向謝瑩:“六娘既已事了,可否予在下一些時間,有些事宜,卻是不便讓六娘在旁耳聞。”
如此直接粗魯的摒除耳目,即便謝瑩臉皮厚度非比尋常,也找不到藉口在此旁聽了,她微斜着嘴角,意味深長,卻什麼都沒說,起身便走。
賀湛目送着謝瑩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拐角之處,才壓低了聲音對十一娘說道:“出事了,秦步雲那孫女兒,叫什麼來着……不管了,你知道是誰就成,居然自請爲晉王姬妾,賀燁昨晚見了陸離,與他商議……”
十一娘直蹙眉頭:“這事哪裡值得十四郎冒險在禁內知會?不消說了。”
賀湛大急:“你既決意要爲晉王妃,何至於對此事不管不顧?賀燁既然有意知會咱們,顯然已經有所決意,怕是不會拒絕秦步雲!”
十一娘看向賀湛,眼睛裡的疑惑顯而易見:“武威侯爲賀燁必需助力,他既然開了口,賀燁當然不能拒絕,否則豈非諸事未成便先與武威侯有了芥蒂?我雖必爭晉王妃,但對手卻並非秦霽,十四郎應該明白,縱然武威侯府有意利用聯姻強固與晉王府之間關係,但太后必不會允許秦霽成爲晉王妃。”
“十一妹是否早想到會如此?”賀湛愣了半響之後,忽然問道。
十一娘更加疑惑:“我根本未曾在此一事上過多分心旁顧,又哪會早有預料?”
賀湛:……
又隔了半響,才沉聲說話,但語氣已經完全平靜下來,並不見早前的急躁:“秦步雲那孫女,若非心高氣傲,婚事也不會拖延至今,晉王將來就算能夠如願赴藩,必然還得依靠秦氏一族在軍中勢力才能成事,秦家女兒若真爲晉王姬妾,將來,可必成你之威脅!”
“將來安能預知?更何況如今別無選擇,我們必須與武威侯府齊心協力輔佐晉王,在此前提下,纔有將來。”十一娘說道:“晉王如今看來雖然心懷宏圖大志,又非涼薄寡恩之人,但事實上咱們誰也不能肯定他將來一定會支持爲裴鄭平反,倘若他不願,將來我也會與他爲敵,又何況秦氏?只是眼下,一切不曾發生,我們必須先以晉王爲重,因爲最便捷之途徑,還當爭取晉王側重,若這時便因私心而內耗,大業未成,便可能一敗塗地害人害己。”
這個道理賀湛未必不懂,但關心則亂——秦霽決非靈藥之流不足輕重者,她的身後可是有赫赫武威侯府,要是晉王將來真能成功奪位,武威侯府勢必功不可沒,秦霽不是普通姬妾可任由王妃定奪,甚至很有可能心存慾望爭奪將來後位,十一娘有這樣一個敵手,哪還有安穩日子好過?
雖然不至於必敗,但賀湛怎能眼睜睜看着十一娘大有可能身陷危局?直到如今,他還對十一娘必奪晉王妃之事耿耿於懷呢。
“十四郎不必多說了,這事我有分寸,晉王將圖大業,日後必然少不了政治聯姻,便是沒有秦霽,也會有其他人,咱們如今,還當以大局爲重,晉王未登帝位之前,一切想法都是虛無飄渺,咱們如今所有計劃,不能偏離輔佐奪位這一基準,與其擔心那些只是可能發生之事,莫如想想有什麼辦法能讓武威侯達償所願,即便秦霽只圖姬妾之位,但要讓太后允同並不對賀燁生疑,更加不能影響武威侯府將來再得軍權,可大不容易呢。”
賀湛徹底無語——
感情他這裴五姐,非但不以秦霽爲首要情敵,竟然還想着怎麼相助晉王達償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