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這是首回目睹陸離身着官服的模樣,當然這不是她熱淚盈眶的理由。
萬年尉乃從八品,服青,這也正是當年十一娘兄長入仕之初的品級,尤記得當時兄長得以授職,祖父以“清正”二字加以訓導,兄長恭肅受教的情形,也記得自己那志向少存的阿弟,不僅一次大抒豪情——出將入相,乃憑生所願。
這時都已成爲埋下白骨、冤魂一縷,一心效忠的君國,卻正是那斷其生死的劊子手!
當年兄長初入仕時,也是一身青色官衣,母親帶領姐妹們爲兄長更換摺疊,訓以教導:“裴氏子弟當以君國爲忠,裴氏女兒當以恭良爲德,忠直以事君,恭良以事家,國安則家和,當各謹記。”
言尤在耳,卻是族滅人喪世事全非!
她怎忍得住心潮起伏,怎忍得住臟腑如絞?
可是她卻必須死死的低頭,用指甲刺激掌心的痛楚遏制淚如雨下,這裡是公堂之上,這裡是衆目睽睽,蕭小九一聲“十一妹”已經讓她引人注目,更有晉王賀燁這麼一位吸引萬衆窺視在側,她不能表現出一絲一點蹊蹺情緒,不是早就習慣了麼?此時的她,縱然面對韋海池這一深仇大恨也能不動聲色,恬不知恥阿諛奉承,爲何只是見到品級相似的一襲官衣穿在陸離身上,就如此悲憤難奈?!
裴渥丹,要記得你的志向,記得你的責任!
記得你爲何苟延殘喘,記得你的家族,記得你的仇恨,你再不是無憂無慮的普通女子,上天讓你重生,不是爲了讓你懷愐舊事,不是爲了讓你放聲一哭祭奠親長!
一聲清脆的驚堂木。
是陸離及時敲響,這當然不能震懾晉安長公主的不依不饒,卻徹底讓十一娘清醒。
眼淚褪盡,只餘眼角淺紅,擡眸,不笑,神色已經平靜如常。
沒有人留意短暫引人注目的十一娘那乍起乍平的微妙情緒,除了自從知事以來便用心於觀察人心的晉王。
也只是飛快的一眼,心下卻已然狐疑。
那突生的悲痛因何而起?猛然的平靜又是爲何而警!
他不由也看向刑堂檐下那方青天白日畫屏前,據案而坐的主審者,青年男子,面色蒼白,可面對氣勢洶洶的晉安長公主,神情不見慌張,只不過分明鎮木落下時,目光纔剛好從這處坐席收回,甚爲關切的餘光剛巧被他捕見。
賀燁不由越發狐疑。
而公審仍在繼續。
“下官承認,雖與殿下確有私怨,然則此番再審阮嶺佔田一案確爲證據確鑿,殿下質疑下官公報私仇實屬污篾,下官主一縣法曹,故而再告殿下,不得擾亂堂審,否則休怪下官爲護國律施以懲戒。”
陸離毫不諱言與晉安確有私怨,這實在讓聽審衆人浮想連篇,這些日子以來,晉安威逼薛郎“屈從”一事傳得街知巷聞,可畢竟只是傳言,也有相當一部份民衆不信薛少府真敢將長公主視爲砒/霜避之不及,眼下卻得到了證實,縱然是法堂肅穆,可因爲大週一貫樂議風流韻事的風氣使然,這時也難免引發了一陣竊竊私語。
“你!”晉安越發憤怒,指尖直直朝向陸離,可她自然也感受到了周遭雖然不敢明顯,卻頗含鄙夷的目光,縱然是囂張跋扈,卻也不便在此情此境下繼續與陸離糾纏“恩怨”,氣得那叫一個面紅頸粗,一時之間卻無能還以駁罵。
多得在場聽審之人,還有一個長公主的忠實擁躉,盧懷安是也。
做爲萬年縣尉之一,他雖然早將法曹司事擺脫,可依然有權旁聽堂審,事實上今日若非顧律忽然發威全力支持陸離,他甚至於喧賓奪主再奪主審之事,眼下雖然無可奈何跽於次席,可眼看長公主駕臨,又如打了雞血般的興奮起來,忍不住指手劃腳:“薛少府,你所稱罪證確鑿,不過是幾個刁民空口之辭,又豈能證明不是污告?”
“從昨日開始,盧少府就一直堅稱阮嶺是被污告,敢問又有何證據支持?”陸離不答反問,用意是請君入甕。
盧懷安卻絲毫未察,冷笑說道:“本官主辦嚴察隱田,自是不敢吊以輕心,當然是已經察實長公府並無隱田之實,故而才堅信阮郎君是被刁民污告,或許這背後,還有心懷叵測者指使,闢如與貴主早結怨仇者!”
“那麼敢問盧少府與貴主,昨日下官依律傳喚阮嶺應審,阮嶺當着顧明府面前,親口承認是他爲佔民田毆傷百姓,居然還叫囂着其爲宗室之後,下官縱然察明案情也拿他莫可奈何,這又如何解釋?”
阮嶺昨日一心以爲陸離傳他來見,不過是欲擒故縱的花招,根本沒把區區芝麻官看在眼裡,被陸離一激之下,氣焰囂張地承認罪狀不說,甚至於譏嘲陸離不自量力,結果被扣押下獄,是以“認罪”一事連盧懷安都並不知情,被陸離當場一問,自是啞口無言。
“這定是爾等小人爲達目的刑訊逼供!”回過神來的晉安立即信口雌黃。
然而在場有這麼多雙眼睛,全都看得清楚明白,雖然薛少府爲了維護公審法紀,下令捕吏將趾高氣揚的阮郎君按押跪地,以至於被告那身錦衣微皺難免染塵,又因下獄一日,髮髻臉面也略失乾淨整潔,可手足俊臉卻無半點傷痕,生龍活虎得很,早前甚至威風八面的大罵縣官,哪像是刑訊施身的模樣?
就算到了此時此刻,因爲被迫跪地頗有些狼狽的阮嶺竟然也沒有絲毫畏懼,依然是昂首挺胸一臉桀驁:“阿母何需多話?那些人是我毆傷,其田地產業也是被我佔用,明人不做暗事,爲何敢作而不敢當?就看薛少府是否真敢秉公執法,當衆將我明正典刑!”
在場聽審人衆不由大譁議論紛紛,有說阮嶺頑劣蠢笨的,也有擔心被告這般有恃無恐,只怕薛少府當真會有所忌憚的,阮嶺卻全然不顧旁人眼光,冷笑着看向陸離,似乎確信這個小小縣尉不敢將他依法處治,一切不過是故作姿態,他偏要讓虛僞小人鬧得無法收場!
“人犯既已當衆認罪,還不讓其畫押?”陸離又一拍驚堂木。
“嶺兒不可!”晉安心急如焚,可她的好心勸阻卻被兒子置若不聞,抖着肩膀擺脫了捕吏的押制,大義凜然地在案卷上籤署姓名,毫不猶豫摁下指印,又滿是譏嘲地迎向主審冷淡的眼睛:薛絢之,看你如何下臺?
然而他等來的非但不是薛少府的左右爲難、躊躇遲疑,反而是乾脆利落地審斷!
“人犯阮嶺,目無法紀欺民佔田,將人毆至重傷,觸犯大周刑律,當判百杖,徒三年,既是衙堂公審,應遂舊例當衆施刑,來人,立備杖責,即日收監。”
“公主府強佔之田又該如何?”有聽審者忍不住詢問。
陸離掃了一眼呆若木雞的那雙母子,立下決斷:“待覈實詳細畝數,自應歸還原主。”
這一判決引得里老們擊掌叫好,個個喜上眉梢。
“薛絢之,你敢動我兒一根毫髮,必將你連誅九族碎屍萬斷!”晉安大約已經被氣得神魂出竅,直撲向尚且呆怔跪地的阮嶺身上,像頭母狼一般血紅了眼眶,也不顧這時自己氣急敗壞的狼狽形狀,只顧潑口大罵:“我是大周公主,先帝嫡女,嶺兒爲我嫡子,別說佔田毆民,便是將這些賤民通通斬殺也不算什麼,杖責收監?你算什麼東西,竟然敢如此大膽,薛絢之,你若敢動嶺兒一根手指,我發誓要你闔族性命補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