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回宮這日,蓬萊殿自然是喜氣洋洋,江懷爲首的好些個宦官,早早便往崇明門翹首以待——昨日已得通報,大皇子今日入城,因皇子尚還年幼,又不是因出征等重大之事回京,故不會擺開儀仗經過那許多過場,也就是說入城之後不會經歷諸番延礙,正逢今日乃朝會,天子相比尋常更多朝政需要處理,早就囑咐皇子不需先往紫宸殿拜見,而直接前往蓬萊殿與皇后團聚,掐算着時辰,午時之前應當就能抵達崇明門。
又果然還不到午時,遲兒便被前呼後擁地接入蓬萊殿,洛陽一別又是一年不見,十一娘這母親竟然覺得略微緊張,她昨晚就沒睡好,唸叨了幾十遍不知這一年間,遲兒的高矮胖瘦,又擔心遲兒在邙山被養成了個“野孩子”,回宮也不知習不習慣諸多拘束,賀燁在旁饒有興致地“欣賞”自家皇后難得一見的喋喋不休,到後來終於忍不住捧腹。
“你就放心吧,凌虛天師通諳養身之法,還能將遲兒養成個小胖子不成?他這年紀,個頭只有往高躥,豈能比舊歲時更矮?再說遲兒可是我兒子,個頭定比同齡人更加挺拔,在邙山,凌虛天師雖縱着他玩樂,到底還有江氏這保母在,哪裡能完全放縱?就是凌虛天師,教授給遲兒道家心法,也時常要求他靜坐調息,別看遲兒年紀小,已經懂得節制,他知道他生來不是普通人,日後需得擔負江山社稷,一貫便知律己,雖還未曾正式啓蒙,也已經比普通稚子懂得不少道理,又哪裡會一味貪圖玩樂。”
十一娘不由又嘆息起來,稚子當有稚子之樂,然而遲兒因爲是皇長子,便不得不捨棄諸多天然稚趣,早早便受拘於禮法規範,被剝奪童真,如果可以選擇,又有哪個母親願意孩子小小年紀便擔負什麼江山社稷,經歷這小心翼翼的成長過程。
往往慈母之心,雖然懂得不能慣縱孩子,卻仍然不忍諸多教條拘束,貴爲皇后也不能免俗。
此時一見遲兒,雖說還未滿六歲,光看個頭,竟儼然已經八、九歲的光景,只到底未曾束髮,晃眼仍覺稚趣,再細看眉眼口鼻,雖還沒有多麼銳利的鋒廓,已能看出的確更像賀燁,只是不像賀燁當年那麼頑劣,舉止儀態爽健之餘,又帶有幾分道家的風清氣朗,竟與一年之前,騎着那條巨蛇遨遊深潭的稚子判若兩人,光靠目審,是看不出絲毫野性了。
十一娘恨不能將孩子摟在懷中,母子二人細細閒話分別以來的諸多經歷,無奈的是又必須往長安殿走個過場,韋太后到底該遲兒一聲祖母,沐浴更衣後必須前往拜會。
閒話趣談、天倫之樂只能在此之後了。
又說遲兒雖說趕了幾日路程,原本便不覺有多疲憊,沐浴之後更覺神清氣爽,他在山野之時往往只着半臂小袴,回了宮又是去拜見尊長,穿着自然要公整許多,卻也並不覺得違和,舉止仍然灑落,這孩子在山林裡都能如履平地,本領比他父皇當年還要高強,行走時當然不需要長輩牽引了,一路上也不見他四顧巍峨華麗的殿厥,途中有宮人經過垂頭避讓時,他也像是習以爲常般,儀表堂堂神情淡泊,既顯莊重又沒有剋意端出金枝玉葉的架子,極有皇子風範。
十一娘看在眼裡,又覺安慰與欣喜,暗暗感激保母江氏教導有方,第一次不再埋怨她的嚴厲。
這也是身爲人母的矛盾之處,既忍不住溺愛之情,樂見孩子無拘無束無憂無慮,卻當然不希望旁人竊竊私語指指點點不足之處,孩子倘若成器,當母親的自然與有榮焉。
她不是個合格的母親,總會因爲各種各樣的事務分心,甚至一度無法全心全意照顧管教孩子,更甚至對於她而言,雖然疼愛遲兒,相比必須完成那一件事,遲兒仍居次位,遲兒是她親骨肉,但對於遲兒的成長教育,她往往無法理智的決斷,總是遲疑不決猶豫不定,有時她幾乎覺得不敢面對這孩子,該她擔當的責任,她卻轉交給了江氏,要論來她根本沒有資格埋怨江氏。
長安殿門前,十一娘稍停步伐,她蹲下身多此一舉爲遲兒整理衣襟,依然忍不住叮囑道:“有些事情,阿孃不及與遲兒細說,但擔心你一陣會覺難堪,不得不先予交待……太后應該不會太喜歡你,也許還會刁難,但遲兒要明白,過責並不在你身上,太后是因阿耶與阿孃方纔遷怒遲兒,你在太后面前,維持禮數即可,其餘事不用太在意。”
見遲兒臉上露出困惑的神色,十一娘更覺心疼,這個年紀的孩子,無不希望所有親長都會疼愛自己,他們是無法理解成人世界的仇怨爭鬥的,又無論在晉陽王府,還是邙山,遲兒已經習慣了親長的愛護,他又哪能料到被他喚作祖母的人,素未謀面卻對他恨之入骨呢?
只十一娘還不及嘆息,遲兒已然用力點了點頭:“我不怕,師祖說過,宮裡住着不少比山中虎豹更加危險之猛獸,但有父皇與母后保護,遲兒就不需害怕,等遲兒長大了,也要保護父皇與母后。”
說完還挺了挺小胸膛,一臉英勇無畏的樣子。
十一娘心中是又喜又痛,好不容易纔忍住了險些奪眶而出的眼淚,伸手撫摸遲兒的面頰:“阿孃不是害怕太后,是擔心遲兒難過。”
“遲兒纔不會難過呢,大母就算不喜遲兒,阿耶、阿孃、師祖、姑祖、江世翁還有叔祖,遲兒有這麼多親長疼愛,說明遲兒的確乖巧討喜,師祖說阿耶有許多仇人,他們不願阿耶爲君帝,他們都是亂臣賊子,所以他們當然也想加害阿孃與遲兒,遲兒不怕他們,更不會因爲他們不喜感到難過。”
孩子尚還軟糯的聲嗓,卻像一股暖流涌進母親的心胸,十一娘微微一笑,向遲兒伸手:“那咱們便別讓太后久等。”
大約是母親笑意裡透着的狡黠讓孩子大覺興奮,這時也不顧小大人的儀態了,兩眼閃着光,毫不遲疑把小手遞了過去,母子兩個手拉手邁進長安殿,不曾料卻吃了個乾脆利落的閉門羹。
任瑤光做爲韋太后的全權代表,雖施足禮數,卻用太后玉體不適的藉口,阻止了皇后與皇長子的拜見。
皇后當然不能轉身就走,太后患疾,她這兒媳可是理應侍奉榻前的,就連遲兒,也要代替忙於政務的父皇盡孝,再說皇長子甫一回宮,太后立即病倒,這事若被有心之人利用,說不定就會傳出皇長子沖剋祖母的謠言,韋太后這一招雖說下作,看似無理取鬧,當然不能置之不理。
“太后玉體不適,我與皇長子便更該拜問了。”十一娘便想繞過任氏的阻攔。
又當然不會那麼容易的。
“太后有令,體乏神倦,實在打不起精神見客,妾身不敢冒犯皇后,但也實在不能違逆太后囑令。”任氏話雖如此,卻噙着笑意,有意用這挑釁的態度激怒皇后。
皇后若真是孝順,就該在太后寢臥之外等候,直到太后有所好轉,打起精神“見客”。
“太后年事已高,可不能因爲小疾便疏忽大意,任娘子早該傳令尚藥局奉御前來問診,若延怠病情,任娘子可無力承擔過責。”皇后當然不會任由太后借病刁難,更不說如今還要連累得遲兒也受委屈。
太后既要無理取鬧,那她不妨就把事情鬧得更大些。
便令身邊跟着的宮人,立即知會紫宸殿,稟請聖上下令尚藥局醫官爲太后診疾。
這回任瑤光倒沒有阻攔,雖說低眉順眼站在一旁,心中卻在暗誹:都說柳皇后智計超羣,依我看來也不過爾爾,如今尚藥局田奉御雖說乃天子親信,他若敢拆穿太后佯病,乃存心刁難皇后母子,雖是實情,另一位奉御隋逢幬可素來得太后器重,必然質疑田埠楔居心不良,謝相、韋相豈不有了把柄彈劾皇后不孝?天子若包庇皇后,也是難辭其咎!大周以孝治國,一國之君卻苛待嫡母,又如何能使人心向服。皇后這可是不顧大局,一心只顧自身安逸,如此短見,哪有資格母儀天下,事態鬧得不可收拾,天子要是不加責斥,說明就是個智令色昏之庸俗,什麼英明神武,不過是言過其實……天子既重美色,憑我瑰姿豔逸,又比皇后更加年輕,將來還怕沒有機會親近聖躬?
這妄想一產生,任瑤光竟很是期待接下來這場風波了。
哪知奉令前來問診的醫官卻不是天子黨田埠楔,正是太后黨隋逢幬。
任氏不由又再暗忖:看來天子的確比皇后更加高明,也懂得在此一事上不能縱容皇后,遣隋奉御過來,便是告誡皇后當以大局爲重,在太后面前只能忍辱伏低。
雖說這樣的結果對自己不算有利,但任瑤光倒也樂見皇后受挫,媚眼微微一斜,有心欣賞皇后懊惱又無可奈何的神色,卻只見皇后仍是氣定神閒,她不由暗暗嗤笑:到底還能不動聲色,未到愚鈍不堪的地步。
雖沒笑出聲,神色卻帶着幾分譏鄙,沒想到忽然被年紀小小的皇長子冷冷一瞪,任瑤光竟覺脊樑一寒,下意識便避開眼,心中大是懊惱:無非乳臭未乾小兒也,仗着自己乃皇長子就敢耍威風,有史以來,身爲嫡長子卻死於非命之皇子不知幾多!待我將來……必定會讓這小兒爲今日耀武揚威付出代價。
正自發狠,卻見隋逢幬已經結束了問診退出寢堂,任瑤光連忙迎了上去,越俎代庖滿面擔憂詢問起太后的病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