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奇桑並不能理解洛陽對於霸業的重要性。
宇文盛只好詳細闡述:“自前朝貫通南北運河,北至幽州,南至餘杭,皆以洛陽爲中心。也便是說,汗王若能拿下洛陽,便能截斷南北之間漕運,使晉王、韋氏不能守望相助,汗王據洛陽,東北可攻燕晉,東南能擊金陵,根本不需攻奪武關。”
“宇文君認爲,晉王與韋后還有可能握手言和守望相助?”奇桑詫異道。
“汗王切切不可低估晉王燁之謀略。”宇文盛道:“不瞞汗王,在下雖一度得韋相信重,任職京兆尹,若非汗王點破,也實不曾預料惡誹滿身一無是處之晉王竟野心勃勃,倘若此事確鑿,晉王城府之深,隱忍之能,委實讓人心驚,韋太后棄長安至金陵,大周社稷雖危,然並未亡喪,而仍佔據正統,晉王若在此時不遵號令,擁兵自重,妄顧異族入侵,必定會受臣民責謗,他隱忍多年,怎甘淪爲亂臣賊子?汗王可思懷恩王,起兵衡陽,一度佔據廣州,尚且能夠罷止內亂,對抗異族,晉王燁甚至需尊韋太后爲母,故聯手抗敵,方能贏得人心所向,是以,汗王必須戒備,未雨綢繆先奪洛陽。”
“據你所言,自洛陽往金陵,走水路更比陸路迅捷,何故韋太后棄此捷徑,反而出武關繞遠路?”奇桑百思不得其解。
“因爲韋太后有暈船之症,不得已方棄水路,彼時又聞汗王已經進逼京畿,走潼關至洛陽,大有風險與突厥軍隊正面相遇,方決定經武關撤逃。”這話倒也是實情,宇文盛就算保秘,奇桑一問柴取,也便能夠掌握。
“潼關將領,可會聽河南尹李辰翁號令?”奇桑又問。
“河南尹並無權限號令重隘守軍。”
“那就算能夠爭取河南尹投效,又有何意義?要想拿下潼關,只能硬攻。”
“河南尹雖然不握軍權,然潼關二十萬守軍,卻需靠河南尹支持糧草。”宇文盛一語道明厲害。
“李辰翁真能爭取,甘願臣服突厥?”
“眼下只怕不能。”宇文盛道:“畢竟賀周社稷未亡,叛臣逆子會受臣民唾棄,李辰翁乃世望出身,當然不甘聲名狼籍,揹負投敵之罪,然而,其仕宦多年,當然能夠看出,賀姓之治危在旦夕,這位河南尹,並非韋后黨徒,必定不肯爲韋后出生入死,只要汗王先以甘州、長安等百姓生計,曉以大義,促成李辰翁允准商船經漕渠駛入長安,即能緩解長安城軍民飢飽之危,於今後宏圖,大有益處。”
自從共治議和之前,蠻狄之軍進逼甘州,戰亂其實就沒有真正平息過,造成關中等地農桑失於耕種,收成銳減,更不說奇桑一路殺進長安,未曾約束部屬,沿途殺燒劫掠,想要恢復農桑可不是短期內便能促成之事,但這時莫說長安城中尚有這多人口,更增加了百萬軍勇,長安哪裡經得住坐吃山空,河南尹李辰翁當然不可能支援突厥人所需軍糧,不過爲了長安城以及京畿百姓,通融商船進出,還尚在他職權範圍之內。
“臣,可使洛陽,遊說河南尹開通商運。”宇文盛乾脆請令。
奇桑並沒有一口應允,他先詔賀湛,詢問見解。
“突厥騎兵雖勇,未知是否擅長水戰?”賀湛問。
奇桑無語,他連船都沒有坐過,哪會擅長水戰。
“既不諳水戰,奪取洛陽何用?”賀湛笑道:“在下也想請令遊說河南尹,如此,便能與妻子兒女一家團聚了。”
這就是暗示,一入洛陽,便有若飛鳥投林,既重得自由,當然去不復返。
但阿史那奇桑當然信不過賀湛的話。
柴取一語道破天機:“汗王固然不擅長行船水戰,無論北攻抑或南伐,軍行陸上,奪取關運,大可利用漕運輜重、糧草,多少便捷?洛陽當然至關重要。”
粟田馬養也落井下石:“賀澄臺當然不希望汗王攻潼關,因爲潼關一旦拿下,洛陽固然如手到擒來,突厥軍隊甚至能直逼晉朔!相比賀澄臺,宇文盛雖一度爲韋后黨徒,卻因賀珝事件,被太后遷怒貶黜,心中豈能沒有抱怨?投效汗王,方有可能東山再起,比賀澄臺這晉王黨徒更加可信。”
粟田馬養當然知道賀珝事件與志能便不無干聯,但事至如今,他竟仍然沒有察明到底是誰在威脅志能便營救賀珝,再說正如賀湛斷言,這個遣周使可不願意突厥真能平定天下,他的盤算正是趁火打劫,所以爲防節外生枝,壓根便沒有提志能便也許已經暴露的事。
謝瑩也認爲宇文盛更加可信:“此人並非世望出身,而是寒門取科舉入仕,靠攀附韋元平晉升,雖說曾與薛陸離有些來往,相比賀澄臺,不大可能投效晉王,若是隻圖潛逃洛陽,便爲徹底斷絕仕進,既識時務,哪能不知追隨汗王方乃大勢所趨,再者,他若真一去不回,於汗王而言並無損失。”
在謝瑩看來,宇文盛既不能用來威脅晉王,更不能用來威脅韋太后,便是被他潛逃去洛陽,無非便是受了一回愚弄而已,但要是宇文盛真能遊說李辰翁開通漕渠之禁放行商船,那可就大有益處了,利大於弊,便值得一試。
於是長安非但解禁,宇文盛甚至做爲突厥“使臣”大剌剌乘船通水禁,不僅李辰翁,晉王妃當然也立即獲知了長安城內的情形。
當見晉王妃與陸離,宇文盛雙眼含淚長揖禮見,先是咬牙切齒告知柴取獻城之事,衆人聽聞長安城百姓果然慘遭屠戮,皆沉默不語,李辰翁良久方纔嘆道:“幸得賀澄臺足智多謀,阻止更多無辜遇害。”
這時他們當然沒有想到,長安城的劫難並沒有真正過去,意識到阿史那奇桑並不容易愚弄的粟田馬養,仍然沒有放棄挑生混亂,他希望的是長安城大受損創,不僅平民,連諸貴最好也慘死鍘刀之下,這樣一來中原臣民必須奮死抵禦,阻礙阿史那奇桑征伐圖霸的腳步,與大周韋后系、晉王系混戰,這樣才能爲東瀛爭取大敗新羅的時機!
的確,經過百年以來的休養生息,東瀛人野心勃勃,他們從來沒有放棄對這片錦繡河山的覷覦,其狂妄自大甚至可以追溯到前朝,廣末帝執政時期,東瀛遣使訪華,就曾大放厥詞,國書上稱什麼“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後又聯同百濟共討新羅,意圖侵犯中華,直至白江村海戰失利,日本遭受重創,這纔不得不收起獠牙,向中原示好,然而因新羅拒絕其使船穿行海域,導致東瀛使船不得不冒險遠洋,也不知多少使者遭遇海難葬身魚腹,卻也從來不曾挫阻這個國家復興擴張的野心。
但顯然,就算日本如今得以休養生息,直接兵犯中原那是萬萬沒有可能,因爲海上風險莫測,無法避免軍艦沉沒,豈非出師未捷身先死?要想兵犯中原,就必須奪回近海行駛之權,那麼避不可免要與新羅開戰,而只有突厥大週一團混戰,強國無法支援新羅,日本人才有望獲得第一步勝利。
粟田馬養做爲日本貴族,完全不顧個人生死,就算奸計已被賀湛拆穿,阿史那奇桑對他心懷戒備,但他仍然沒有打消計劃。
他甚至還有一個暗中配合者,就是謝瑩。
奇桑忙於軍備政務,難免不能專注於盯防之事,而突厥部將驍勇有餘,論智計謹慎卻多有欠缺,於是盯防“奸邪”的任務便落在了謝瑩身上,謝瑩也不算失職,很快察覺粟田馬養在與吐蕃部將接觸,挑生是非。
但她沒有理會。
因爲她已經對央金公主忍無可忍,她是想利用這個機會,借刀殺人。
吐蕃王室推崇佛教,臣民不少虔誠的佛徒,但這並不代表吐蕃軍勇就有好生之德,事實上吐蕃與突厥結盟,盟約便有一條,當奪大周城池,金銀珠寶均分,奴役與女人也均分,然而當攻入長安,眼看這座繁華的城池,宮廷貴族宅邸高聳,多少奇珍異寶,突厥汗王卻不讓搶掠貴族,甚至連平民都禁止俘殺,這讓吐蕃軍勇大失所望,要知一路攻城奪地,吐蕃諸部將勇爲先鋒,傷亡遠比突厥更加慘重,如今大功告成,卻未得應有利益,這些部勇可不能領會阿史那奇桑的雄圖壯志,原本就憤憤不平,哪裡還經得住有人挑撥?
又因長安城解除禁嚴,突厥汗王宣告“一切如常、秋毫無犯”,終止了屠殺外郭/平民的暴行,民衆們雖然半信半疑,不過他們當然不可能閉門不出,他們不像大族富戶那樣積攢了足夠的口糧,他們需要謀生,而戰亂已經破壞了往日的井井有條,這也讓基本的生存問題變得更加艱辛,更多的人已經失業,而阿史那奇桑就算“寬仁大度”,也不可能將搶得的糧倉面對平民開放,只不過允許顯望高門,將各自私庫裡的口糧施捨出來,交坊官向平民發放救濟。
不過平民不知道救濟的來源,他們以爲是突厥汗王的善舉,如釋重負的同時,自然就放鬆了警惕,開始相信殺戮與動亂逐漸過去,長安會逐漸恢復往日的秩序。
不能要求這些樸素單純的百姓產生華夏子民向蠻狄屈膝的恥辱感,他們原本就是生活在被治的底層,儒家的“仁愛”“恤民”等政治思想,僅僅在於讓民衆感受到安定豐足的日常生活,帝國統治之下,尊卑貴賤的等級不能逾越,民衆們絕大多數都必需卑躬屈膝,他們不可能在君帝以及貴族面前耀武揚威,所以他們心目中的尊嚴,僅與自身的存亡密切相關,至於向誰屈膝,其實不是那麼重要。
正當大衆普遍認爲生活會回到從前的軌道時,一些人家,卻又遭遇飛來橫禍。
那些蠻狄兵勇,雖然不再對青壯男丁亮出屠刀,貪婪兇狠的眼睛卻開始緊盯坊道上的妙齡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