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與太夫人一席長談後,心情稍感沉重,才告辭出來,便見聞訊而至的九娘一溜小跑迎上,她連忙擠出笑容來,就被九娘握緊了小手,也不顧院子裡許多僕婢,滿臉擔憂地詢問:“大母怎麼留了十一妹這許久……不曾爲難十一妹吧?”後邊半句特意壓低了聲兒。
“許多日子不見大母,大母難免關心,纔多留了些時候。”十一娘眼角餘光晃過廊角探頭探腦那僕嫗,笑容不改,卻在步下臺階時微一踉蹌,手便下意識去揉膝蓋。
九娘便蹙緊了眉,也不好誹議祖母苛責,扶着十一娘緩緩地往她閨居行去,直到十一娘坐下,也不讓她跽坐,一迭聲地囑咐丫鬟搬來憑几、軟枕,口中唸叨:“在我這處,伸直了腿坐也沒人說你,大母也真是……”
險險頓住,待盯着婢女佈置好茶點憑几,這才把閒雜都打發開去,心疼得爲十一娘直揉膝蓋,卻沒再說祖母的不是了,只好言好語開解:“大母與姨祖母一樣,歷來就與太后不睦,定是因此緣由才遷怒十一妹,就連姨祖母,從前有多疼惜瑩妹妹,可自打瑩妹妹執意入宮,漸漸也對瑩妹妹不滿了,新歲之前因大母着涼,姨祖母過來探望,還在大母跟前抱怨瑩妹妹不聽管教呢。”
十一娘笑道:“我因長居宮中,不常在大母膝下盡孝,大母也是因爲關心,這纔多留了我一陣,哪裡就是遷怒了?只是呀,我這些時日太過勞碌,跽坐得久些就覺膝蓋痠痛。”
九娘暗暗一嘆,十一妹就是這軟和脾性,論是受了多少委屈,也從不埋怨長輩,要換作自己,還不定躲着哭幾日鼻子呢,十一妹還要小些,卻這樣豁達,怎不讓人心疼又喜愛。
就想到了心頭記掛那樁擔憂,乾脆捱過去與十一娘肩並着肩,一齊靠在憑几上,把兩條腿伸出老長:“依我說,十一妹莫如請辭了侍讀之職,你也快要及笄了,眼看就要議親嫁人,總不能待嫁人之後,還要長居禁中吧?”一雙亮亮的眼睛便小心打量十一孃的神色,柳小九這是生怕突然提起蕭小九,讓妹子徒生傷感,這才用婚事的話題試探,且看十一娘會怎麼說。
十一娘又哪能不知柳小九這點小心思?只是九娘天真耿率,不擅勾心鬥角,於大事上既然不能助益,親長也乾脆將她瞞在鼓裡,免得九娘因爲諸事險惡白白憂心,更因知道太多一個不防泄露端倪,於是十一娘也不便告訴她其實自己對小九並非她所以爲那般,需知太后還甚篤信十一娘因爲婚事受挫,越發與太夫人、蕭氏離心了呢。
“九姐,勿須爲我憂愁,我與九兄終歸無緣,我自己省得,不會因而自傷。”便說了這句隱晦不明的話,十一娘也是爲了開解九娘,讓她不要爲自己將來擔心。
九娘卻因這話長長一嘆,將腦袋反倒擱在了十一孃的肩頭:“也怪外王父與外王母刻板,一味執着嫡庶之別,其實二老並非當真不喜十一妹,年前我與阿母往外祖家,就聽舅母說道,小九這麼一離家,些微音訊都沒有,二老也是懊悔不迭,稱若早知小九這般倔強,還不如成全了你倆。”
這話倒也不是九娘胡謅,董夫人的確後悔不迭,她其實並不厭惡十一娘,相反因爲十一娘一貫乖巧懂事,其實還甚是憐愛,只不過親疏有別,到底還是更加偏向親孫子,若有選擇,並不樂見寄予厚望的小九娶庶女爲妻,又哪裡料到小九竟然會離家出走,眼下生死不知,董夫人急得頭髮都白了許多,這些時日以來對兒子不無埋怨,連面都不見,倒讓蕭行輒焦急不安,日子過得很是煎熬。
十一娘也挽着九孃的胳膊:“我當然不會埋怨外王父與外王母,若換作我,也會偏心九姐,親疏有別本是人之常情,相比多少人,我能得二老這多憐愛,已是三生有幸,這也是阿母與九姐待我親善,連帶着二老也將我當作家人晚輩,我若心存埋怨,豈不是成了不知好歹、恩將仇報?”
她是庶女,自家祖母疼愛也就罷了,到底也有血緣相連,論來並無資格稱蕭家二老外王父、母,還不是因爲嫡母蕭氏將她視爲己出,除了小九姻緣這樁事,這些年來蕭家二老待她與七娘、九娘並無多少區別,年節上長輩賜物,但凡七娘、九娘兩個嫡親外孫女有的,並不會少了十一娘一份,就說小九這回離家出走,蕭家二老與小九父母也都沒有埋怨十一娘,將責任推在她的身上,就此厭惡疏遠,這已經甚不容易了,十一娘以爲蕭家長輩的確通情達理,就算她心中當真對小九有情,也不會爲此怨尤,更不要說她本是無情之人。
九娘見十一娘如此“大度”,也徹底放了心:“我就怕十一妹因爲世人偏見而自傷,也真是我白擔心,十一妹一貫豁達,這就難怪耶孃素來疼愛,就連我,也更喜歡與十一妹交處。”
十一娘從這話中卻聽出了端倪,問道:“九姐可是與七姐鬧了矛盾?”
“這倒沒有,只是七姐與阿母……”九娘不無煩惱的一聲長嘆,也不避諱十一娘還是待嫁閨中,她其實已經習慣了將十一娘當作同齡人,甚至對十一娘諸多依賴:“十一妹可還記得阿母婢女青萍?最是穩妥仔細一人,七姐那時返家,因有孕在身,阿母才特意調遣了青萍去服侍,只不知何故,七姐卻疑心青萍對姐夫有所居心,尋常就不乏苛責,我勸阿姐倘若不喜青萍,乾脆與阿母直言,還讓青萍歸去阿母身邊侍候就是,阿姐又不願意。”
其實七娘聽聞九娘建議後,很是陰陽怪氣的迴應:“阿母處處爲我打算,將青萍遣來服侍也是出於慈愛,只不過這婢子居心不良,瞞騙住了阿母,阿母當然不會明知青萍居心還特地安排,我要是真拆穿了青萍,豈不顯得不知好歹?”
九娘實在想不通,親親的母女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明說?
“姐夫春闈取中,阿耶欲爲姐夫謀外放,阿姐鬧了一場,阿耶便撒手不管,姐夫欲與幾個同窗出外遊歷,阿姐也不許,逼着姐夫交好相府子弟,阿姐最近也頻繁往元府走動,年前姚氏生辰,阿姐也去了道賀,回來便稱青萍被那元八郎看中,要向阿母討了青萍身契送去相府,青萍一家爲世僕,自是不願與家人分離,阿母也不願阿姐行此諂媚之事,非但不允,還將阿姐訓斥一番,阿姐頂撞阿母,稱阿母如今待她還不如僕婢。”
十一娘聽得連連蹙眉,柳七娘的脾性是越發古怪了,可憐蕭氏一片慈母心,換來這樣戳心窩的怨尤,又不是願意將心中憂鬱與人說道聊爲發泄的人,也只有暗自傷感。
“姐夫聽七姐這話說得過火,替她轉圜,卻反而被阿姐遷怒,這時都不願搭理姐夫呢。”九娘又是長嘆:“姐夫性情這樣溫和,時時處處都謙讓包容,阿姐的確太過份,連我都看不過眼。”
十一娘原本還打算着讓賀湛抑或陸離主動提點一下韓東,讓他有點決斷,聽從岳丈建議謀個外任,這時聽九娘說了這麼一樁事,徹底打消了念頭——儘管韓東本性品行應當不錯,懼內也不算什麼毛病,但堂堂男子優柔寡斷至此,連仕途前程都聽憑婦人左右,這性情,根本不適合當今官場,橫豎家中有太夫人、蕭氏鎮着,柳七娘也折騰不出什麼風浪,元得志也不是那麼易得巴結的,更何況那人對京兆柳一定有所戒備,柳七娘越是攀交,元得志反而會以爲其中藏着陰謀——堂堂京兆十望的女婿,又哪裡需要依賴旁人謀職?
不若由得這兩小夫妻折騰,受那許多挫折,要是韓東還不醒悟,也活該他終身無爲。
自從初三返家,十一娘只去了一趟南陽王府拜年,幾日裡並未再有外出,除了日常省安,閒睱時都是與姐妹嫂嫂談笑,這樣轉眼就到了承德三年元宵佳節,今年太后爲了鞏固邦交,元宵宮宴特別定在興慶宮的花萼樓,卻並沒有邀請外命婦與宴,而是讓文武重臣陪宴諸國使臣,這樣的場面,如十一娘與謝瑩這樣的閨秀是不便出席的,十一娘正好可與家人共渡上元佳節。
與往年無別,長安城中自正月十四便興燈市,一連三日不設夜禁,貴庶皆可晝夜不息歡歌樂舞,尤其十五這晚,隨着太后攜百官國使登花萼樓與民同樂,喜慶的氣氛更是達到極至,西起金光門東至春明門,貴族顯望沿道設置燈樓,就連朱雀門外那條往常嚴禁車馬南北直行的天街,在燈節時也被佈置得璀璨流光,允許百姓任意遊覽。
京兆柳今歲的燈樓被安排在東市一段坊道,僅次於幾大王府宗室之後,只不過因爲太夫人風寒初愈,需得防範夜間受涼,故並不打算登燈樓賞樂,蕭氏自是要在家陪伴,信宜兄弟兩個又要參加宮宴,晚輩們卻都十分嚮往這一年一度的元宵慶典,太夫人知情達意,並不願意讓晚輩掃興,交待柳彰兄弟兩個好生照管,不但要周護九娘等自家妹妹,族人登樓飲玩也務必款待周道。
天色尚未黑盡,各坊十萬花燈卻都陸續點亮,大小坊道也已經是車水馬龍熱鬧非凡,迫不及待的瑾小妹便躥掇着九娘與十一娘,一齊說服了雖爲人父卻依然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小叔父柳仕宜,先帶着她們幾個出去遊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