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娘子年輕氣盛也不懼風寒,三人便共乘一張敞壁大車,四面只垂輕容略作隔擋,這也是元宵節時貴族女眷遊街偏愛的交通工具,自是爲了更加便利遊覽街燈,體會這月色燈山滿帝都,香車寶蓋隘通衢的花簇錦攢。
瑾小妹是爲遊街,並不急着趕去燈樓,一上車就毫不客氣地“霸佔”了靠左邊位,兩個姐姐自是不與她計較,十一娘甚至對遊街並無多少興趣,將另一邊位謙讓給了九娘,她自己擠在中間。
柳仕宜一馬當先在前,一雙眼睛左顧右盼,忙不迭地在人羣中搜索美貌女子,一年一度上元佳節,平康坊諸多美人亦會“歇業”賞燈,亦有不少藝伎大家,今日也會組團來燈會獻藝,更有往日只聞大名難求一見的教坊宮妓,也會登臨天街兩側的燈棚獻舞,如柳仕宜一般的登徒子們當然會瞪大眼睛,期待與佳人來個浪漫非常的邂逅,就算不能如願贏得芳心,飽飽眼福也是意外之喜。
更有今日是萬人空巷,幾乎滿京都的女子都聚集燈會,布衣荊釵中,也不乏清麗佳人,實在是發生豔遇的好時機。
好在十一娘三人並不指靠這小叔父護衛,她們所乘車與四圍,還有不少府兵家丁警備,不怕意外衝撞。
“十一妹猜猜阿瑾爲何急着遊街?”九娘忽而問道。
這時天光尚亮,並非遊賞燈會的絕佳時辰,柳小妹雖比十一娘還要小着兩歲,舊歲卻已經被太夫人允准,往燈樓上領略了一番上元佳節的盛景,論來對燈會不至於如此好奇,甚至等不及家宴盡散,薛惠與韋縹這兩個嫂嫂同行,就迫不及待躥掇了兩個姐姐出門。
“猜不着。”十一娘看着柳小瑾瞪大眼睛只顧觀賞人羣,上車後就一聲不吭的專注模樣,微笑着搖了搖頭。
“這個呆子,自從舊歲去了一回燈樓夜飲,就許下一個宏願,要繪一副元宵燈會圖,奈何因着她年歲小,又貪玩,大母舊歲不放心由她遊街,她就總覺得觀察拘限片面,卯足勁頭今日要將盛況盡覽,才能繪出精遂。”九娘揭開謎底:“只滿城異巧華燈,百戲雜耍,就算長着十雙眼睛,也看不過來,更不說見於畫筆,就連十一妹這樣大家,只怕畢生也難得如此鉅作。”
這倒不是九娘有意貶低譏嘲柳小瑾,是真覺小妹呆得可愛,要是換作幾年前,她是怎麼也想不到那刁蠻跋扈的小妹會成長爲一個學癡,除了琴棋詩畫,萬事忽略不計,白姬居功至偉。
“雖說是宏願,難得阿瑾有這自信,亦知畫前必需仔細觀摩,而不能空憑想象,這一點已經不錯了。”十一娘自是鼓勵柳小妹成爲學癡,而不是像姚姬一般,楚心積慮禍害旁人。
“是呢,否則我也不會答應她來遊街。”九娘才說這一句,卻聞小妹迭聲喊停。
原來是柳小妹突然在長街之上,觀一罕見山棚,不比周圍萬燈齊亮金碧相射,而是有懸瀑墜下,恍若天然,柳小妹大感驚奇,不知天街之上,這面落瀑怎麼生出。
便要近前觀摩,十一娘連忙攔阻:“你近前看,也難看出機竅,我倒是略知一二,是用轆轤將水絞上棚頂,置一巨櫃之中,定時打開出水口,讓水流衝下。”
柳小妹讚歎不迭,手指已然勾勾畫畫,顯然在她腦中那幅元宵長卷裡,會有這人工瀑布了。
再往前行,又見幾座燈棚,卻不似那些馬騎人物、旋轉如飛之走馬燈,也並非五色珠網、長垂流蘇之珠子燈,不畫龍船鳳輦、樓臺故事,不同鏃鏤精巧,五色妝染,卻是畫着許多扛鎖帶枷的人物,還有鞭笞杖責等場景,燈下還陳列着刑具,與四圍珠翠錦羽,炫耀華麗大爲不同。
柳小妹深深吸一口氣:“這幾張燈上所繪爲何如此懼人?”
十一娘便讓她看另一側:“瞧見那些禁軍所押囚犯沒有?”
原是長街一邊,巨燭照映下,鐵甲禁軍押着一列囚犯跪地,囚犯身後還張布幅,書明罪狀,或爲不合搶撲釵環,或爲挨搪婦女,或爲誘拐小童等等。
“這幾張燈具皆爲刑獄機構所列,意在警懾不法,年年上元節,歡樂達旦,總難避免會有歹人趁鬧不法,或搶奪財物,或誘拐小童,只現場這些囚犯,其實也並非觸犯罪狀所書,多爲獄中人犯所扮,意在提醒民衆小心防備,莫因貪玩,便往僻靜人少處,更要看好孩童,避免走失拐帶。”
原來如此,柳小妹連連頷首,須臾間又被一盞晶瑩剔透的無骨燈吸引了注意,此燈爲水晶所制,渾圓如球,在萬紫千紅中,通透勝過霜雪,尤其引人瞻目。
柳小妹歎爲觀止,一路雖長,她卻連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臨近明德門,天色終於黑了下來,柳小妹回頭一望,但見長長一路越發璀璨流光,於是不覺得盡興,又要原路返還。
還是十一娘提醒:“光看這一條天街,雖然繁盛,卻失去市坊之樂,莫如走附側坊道,沿西市再往東行,到花萼樓下,正好可見君民共歡,今日因太后下令設宴花萼樓,沿街置有金毆酒,令百官宗室勸飲百姓領酒呢,更有一番熱鬧。”
柳小妹聽着便嚮往不已,自是連連贊同。
西南往北,先是平民居坊,這一日也是家家燈火,處處管絃,坊門外都設有巨大燈棚,民衆聚集在下踏歌起舞,還設有皮影戲場,不比天街上各式花燈延綿,附側坊道更多的是雜耍百戲,有歌舞藝人沿街表演傀儡、杵歌、竹馬之類,四處可見踩着高蹺頭簪花朵塗脂抹粉的雜耍藝人,甚至還有大冷天赤膊坦胸比較角抵的相撲手。
這一路上的燈,以小巧居多,或懸掛坊牆,或提在人手,也多了攤點兜售各色吃食,用燈箱招攬顧客,許多別出心裁的創意。
到了西市,柳叔父不待侄女們要求就自覺領隊從南坊門進入,只見各大酒肆門前一色美豔胡姬,或跳胡旋,或抱琵琶,有的乾脆端着酒盞勾引路人,柳叔父靠着強大的自制力,終於沒有撇下幾個侄女,半途被人拐走,卻當從北坊門出去時,留下長長一聲嘆息。
終於到了花萼樓下,相較別處,這裡更加是人山人海,有幾大相國領銜下樓勸敬圍觀百姓幾輪金毆酒,官員們相繼勸飲,平民百姓也只有今日才能與貴族官員們互道節慶,又有領取朝廷特製歲幣機會,又怎能不擁呼而至?
十一娘等人當然是沒有興趣去湊這熱鬧的,只尋了處朱杈隔開略微開闊的地方,遙望了一下那番盛況,不想卻巧遇了柳彰、柳彬兄弟二人與婷而,原來今日柳均宜相隨謝饒平酒敬百姓後,就尋了個由頭歸去自家燈樓,有這位長輩在那主持大局,薛惠與韋縹兩個媳婦協助,晚輩們便完全沒了拘束,柳彰拉着柳彬來尋九娘三人,婷而卻是被薛惠勸着一齊來遊玩散心,真還在興慶宮外遇見了。
“莫如再往東市逛逛?”意猶未盡的柳小瑾自是不樂意這麼早歸去燈樓,坐在那裡欣賞繁鬧,她更加嚮往身處繁鬧當中,而不是供人瞻仰。
柳彰與柳彬也很想四處遊樂,於是一拍即合。
柳叔父見幾個“拖油瓶”終於有人接手,樂得自由,裝模作樣地叮囑了晚輩們幾句,就打馬往西市胡姬酒肆玩樂了。
東市沒有那麼多胡姬酒肆,這裡更加集中的是雅戲,張燈結綵自不消說,各大酒肆前都搭建有看臺,請來不少藝伎彈唱詩賦,這樣就吸引了不少文人,作賭誰的詩作更多被佳人傳唱,也有人趁興詠誦新作,說不定就有那運氣被佳人擇中,當衆傳唱開來,一夜成名。
也有舞綰獻藝,或爲自發或爲邀請,大周的藝伎,一貫很能自得其樂的。
更雅者如沙書,是手撮細沙揮灑成字,也吸引了不少圍觀。
十一娘一行卻被一出“優諫戲”吸引住了,下車圍觀,沒聽幾句,卻聞一聲招呼,回頭一看,竟然是徐修能……還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呀。
又說賀燁,這個元宵節對他而言簡直就是百無聊賴,做爲輔政王之一,今日他非但被太后強令去了花萼樓陪飲,還被謝瑩“敲詐”,硬逼着他答應了宮宴散後同遊燈市,賀燁沒有等到宮宴散撤,半途就找了個藉口溜了,一時之間卻又不知怎麼排遣——憂國憂民的晉王殿下實在無心賞樂,倒是更加願意找個清靜地方看書,抑或是與陸離、賀湛等長談,奈何今日陸離、賀湛都隨宴花萼樓,連邵廣都被抓去陪飲,肯定是陪不了晉王殿下,回去看書吧,這也太不符合他的一貫行事,想到既然不能爽約,乾脆就殺去謝相府的燈樓提前與謝瑩碰頭。
謝瑩這姑娘,早就躥掇了自家兄長帶她遊街,一直苦等着與晉王約好的時辰,哪知道被賀燁提前殺到相邀,鬧得祖母與母親兩位長輩大驚小怪,滿口禮法拘束,就是不放謝瑩與賀燁私自出外。
謝瑩急了,跺腳發橫:“大父知我與晉王籌建擊角場,不是也沒有反對?我與晉王私/處也不是一次兩次,值得這般大驚小怪?今日元宵節,不過是相邀遊街而已,滿街都是歡樂達旦、男女混淆,偏偏咱們要拘束於禮規,殿下又知我一貫就不是那麼刻板,這回若被拒,勢必惱羞成怒,若殿下鬧騰起來,大母與阿母可招架得住?”
趁着大小韋夫人發愣之時,謝瑩乾脆利落拉着晉王便走……
好容易纔回過神來的韋夫人連忙讓長孫謝靖追上同行,揉着胸口氣怒得淚水漣漣:“韋海池那毒婦,也不知給瑩兒吃了什麼藥,我好端端一個孫女,被她教唆得這樣任性胡鬧!”
小韋夫人先是被女兒氣着了,這下又被婆母的話嚇了一嚇,大冷天的急得出了滿腦門熱汗,連忙安撫婆母,自己也是連連唉聲嘆氣。
賀燁註定是個短命鬼,偏偏女兒執迷不悟,竟像是認準了這人,這該怎生是好,她可不能眼看着獨女往火坑裡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