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今晚也有些心浮氣躁,不比得晉王失眠,她是根本還沒有安歇,這時出現在竹苑角門處,當然不是聽說兩個“不明人士”打鬥事件,更加不是爲了巡看密道工程,而是打算通過角門外的捷徑去西外苑,哪知走到近前,卻見晉王與一個滿臉泥濘不辨眉目的呆丫頭並肩而立,頓時困惑。
直到呆丫頭飛奔向前,迫不及待地張口說話,十一娘方纔恍然大悟,原來是艾綠。
“怎麼弄成這模樣?”十一娘捏了捏艾綠頭上的小纂,然後就發現自己的指尖沾上了泥土。
“這丫頭半夜睡不着覺,企圖用運土修練武藝。”賀燁極不厚道的打趣。
“王妃,殿下想收買婢子爲徒,婢子見殿下的確身手不凡,亦生佩服之情,不過王妃若不允准,婢子決不答應。”艾綠忙表忠心。
十一娘雖說也覺詫異,想不通賀燁爲何要“收買”艾綠,但晉王燁何等高傲?難得他主動提出點撥艾綠武藝,十一娘自然不會不識好歹。
“能拜殿下爲師也是你運數,不過這事還需要謹慎口風,當着外人面前,不可稱大王爲師傅。”十一娘叮囑一句,便問賀燁:“殿下怎麼來了此處?”
“睡不着胡亂逛逛,王妃是否也覺心中不安?”賀燁問。
“我正想去外苑繡坊瞧瞧。”十一娘說道。
晉王便理所當然同行陪伴,心裡卻仍然覺得詫異:“三更半夜,王妃怎麼忽然想去繡坊?”
兩人說的這繡坊,其實並非晉王府的針線處,原來巧娘與樑鬆在長安時徵請的繡娘,這回也隨晉王一行先來了晉陽,不過霓珍衣坊眼下未曾在市坊開張,十一娘便將西外苑一處宅園清理出來,用作安置,樑鬆最近正忙着奔波各處繼續徵請衣工繡娘,陸續又補充了幾十人,眼下這些工人們也是分成數撥,日夜不停趕製衣帛,不過十一娘因瑣事纏身,也鮮少親自巡看,更不說三更半夜之時了。
“我是想着,太后既然聽信徐修能諫言,已經決定詔令地方廣開官窯,太原府應當也不例外。”十一娘邊行邊道。
賀燁便眉頭緊皺:“新政尚未推行,太原府此刻人心惶惶,要是廣開官窯增重徭役之詔令一下,豈非越發引得人心浮動?”
“雖說如此,但若違抗詔令,豈非給予毛維挑唆之機?”十一孃的神色也不輕鬆:“新政要想順利推行,無論是我,抑或六哥,都不能失去太后支持。”
見賀燁越發惱怒,十一娘這才略微舒緩了沉肅的神色:“殿下也不用過於擔心,事實上即便新政實施,咱們依然不能徹底解決授田不足之弊病,部份農人百姓得以減輕賦稅,可太原府還有許多客戶,他們根本沒有耕田,卻不能盡免賦稅,這部分人羣如何安居樂業?是以,我思謀着,當廣開官窯詔令下達,或許應該試着諫言太后,太原府官窯製品,可自行轉賣各國商賈。”
賀燁一邊眉梢挑起:“王妃是打算……”
“對,我是打算由晉王府全權掌控太原官窯。”
“徐修能原就懷疑我居心叵測,怕是不會讓王妃趁願吧?”
“他雖然這麼快便獲得翻身機會,但上回因爲力薦蜀王任太原牧,吃了那大一個啞巴虧,這時想必也不敢大意,徐修能之企望,不過是將來官拜中樞位及人臣,並非咱們死敵,以此子城府,當知目前與晉王府敵對並無好處,因而依我看來,他不會甘冒風險,行爲損人不利己之事。”十一娘侃侃而談:“再說太后,就算憂心內庫空虛,不足讓她揮霍,然而時局如此,她必然也不會眼看潘遼大軍攻入晉朔,新政既然不能在短期內順利推行,若我提出以窯藏獲利補充軍需,太后當不至於反對,畢竟太原府不過只轄十四縣,內庫並不缺這十四縣官窯產出。”
這番話是闡述對策的可行性,十一娘轉而又說道:“瓷器琉璃甚至包括錦繡卷畫等物,雖然並非勞苦百姓必要耗需,不可否認,卻爲皇家貴族珍愛,廣設官窯,其實也未必一定壓榨貧苦,主要還看執行者如何,具體而言,要是衆多工匠能夠保證按勞得酬,致使家小溫飽無憂,甚至也不算惡政。”
但如今官場貪腐,太后採納廣設官窯之諫,僅爲保證皇族揮霍,那麼難免造成土地兼併日重,更多農戶淪爲工匠,縱然日夜辛勞,也不得衣食飽暖,十一娘沒有辦法制止這一惡劣後果,她唯一能嘗試的是,保證太原府治下百姓不會因此更加艱苦。
“之所以深夜還往繡坊,便是想要驗證這一想法是否可行。”十一娘說道。
繡娘皆爲女子,便連諸多衣工其實也是婦人,大周風俗固然開化,還不至於提倡婦女外出務工,這些繡工,若不是因爲生計無着,也都會安於後宅,想要比當鬚眉男兒的女子畢竟是少數,不佔主流,對於女子而言,更多的是期望相夫教子,而不存“揚名立萬”的野心。
十一娘其實不是想去巡看繡娘們的勞作進展,她是想要了解這一羣掙扎於社會底層的平民,心裡真正的願望。
自古以來,有士農工商的階級劃分,農人僅次士族,當然不會有人甘願淪於工、商,可是在大環境也即無田可授的限制下,真正的農人其實已然不堪勞苦,十一娘是想了解,如果能得衣食無憂,百姓們是否能夠心滿意足。
說穿了,便是是否心甘情願放棄“農”這一層階級的優越感,甘爲工匠。
雖然數十繡娘遠不足以代表整個階層,可是閒來無事,側面瞭解一下也有益無害。
賀燁倒也被十一孃的話引發深思:“自古以來,盛世雖然足夠讓多數農人安居樂業,可盛世之治並不多見,農人百姓其實更多時候,都是飽受勞苦之患,賦稅過重,又兼災疫頻生,萬一再遇昏君侫臣,餓骨遍野之實倒是更多。”
“諸豪闊侵佔百姓土地,原非大週一朝而矣。”十一娘也甚是煩惱,竟連她自己都沒察覺,什麼時候已經超脫了家仇的限制,開始憂慮起社稷蒼生來。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經走完了叵長一段路程,叩開好幾門禁,終於是到了西外苑這處臨時設置的繡坊,十一娘方纔回過神來:“殿下不便與我一同與繡工交心吧?”
話音才落,便聽一聲:“殿下、王妃。”
卻是陸離竟然也在不遠,這時禮見。
陸離即便住在晉王府,當然也不會住進殿下的內宅,那就徹底難免瓜田李下之嫌了,故而他也是住在西外苑,與臨時設置的繡坊倒是頗爲接近,但時下已是三更,十一娘完全沒有想到會與陸離“邂逅”。
“六哥怎麼仍未安歇?”自然而然問道。
賀湛遞來那封密信內容,十一娘還不及知會陸離。
“傍晚時得京中長輩書信,心甚不安,故不能入睡,閒逛至此。”陸離也沒想到都這時辰了,竟然與晉王夫婦路遇。
兩方再一交流,才知原來各自都聽聞了太后主張廣設官窯之事。
薛謙自從貶黜,如今尚在嶺南,陸離祖父薛子瞻依然稱病,其父薛詡雖然在職,但依然不得太后黨信任,屬於邊緣人士,做爲京兆十望,雖然薛氏族人不乏入仕任官者,但仍推陸離實權最重,只是京兆薛雖然沒有得到太后真正重用,根底還是具備,門生嫡親甚廣,倒有那麼一些“漏網之魚”混入“敵營”,因而陸離即便不及得知賀湛告書,卻也瞭解到徐修能上諫這一惡政,可巧也在今日。
他也是憂心忡忡,雖然沒想到巡看繡坊,但因輾轉難眠,散步時恰巧經過此處。
故而陸離便作推斷:“王妃是否打算掌控太原府官窯?”
如此心有靈犀,再度引起了晉王殿下飽含深意的目光,在王妃與陸離兩人之巡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