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八年的六月,登州的軍隊開始逐次調動,登州鎮的部隊沒有朝廷任何調兵令的情況下紛紛離開駐地。因爲登萊商業繁榮,所以並未限制道路通行,登州鎮的調動引起了各方的注意,但他們很快留意到,登州鎮集結的方向不是青州府,山東方面首先鬆了一口氣,至少青州府邊境上沒有發現大批軍隊。
駐紮青州府的第一營第三營首先回撤到了平度州,然後離開登州的官道,往東去了萊陽,原來在平度州的新編第九營則換到了青州府。
青州府和平度州有十個動員司令部變成了預備千總部,一批預備兵從平度開往青州府,青州府當地的近百個屯堡有私人購買的燧發槍三千餘支,加上這些預備兵,對付朝廷的內地兵馬並無多大問題。
到達萊陽的第一營和第三營繼續東進,進入了文登縣的轄區,他們會分別從成山衛和威海衛的港口登船。文登地區完全被登州鎮控制,各處道路有嚴格的盤查,六月中旬以後就斷絕了陸路交通,所有商路商業都改換到了靖海衛,威海衛港口不定期開放。
登州近衛第一營依然駐守在登州,棲霞和蓬萊的預備兵正在動員中,準備接替登州近衛第一營,最遠的林縣龍騎兵千總部將在最後一批運送。
這樣大規模的調兵最終瞞不過朝廷,但陳新希望儘量延緩他們發現的時間,這樣他們沒有足夠時間調集人馬,陳新在關寧地區製造糧荒,也是爲了讓最強的遼鎮和山海關兵馬受制於後勤並軍心不穩,從而無法快速調動。另外因爲此時情報傳遞的緩慢。建奴也不會提前得到消息,可以減少他們的準備時間。
陳新和劉民有都回到了登州,主持這次登州鎮最大規模的調動。劉民有依然堅持在搞他的司法試點,不過試點還是侷限在三個地方,分別是鰲山衛、文登老營和威海衛。民事部下屬新建了一個司法司,司長就是上次那個臨時法官。陳新也不再過問此事,幾乎所有與秋季攻勢無關的事情他都不再理會。
總兵府的公事房中,陳新不停翻看着軍令司的作戰計劃和作戰序列,除了武昌的第五營和剛剛建立的第九營外,其他所有登州的作戰部隊都要調往遼南。參加這次作戰的包括近衛第一營、近衛第二營、戰兵七個營、即墨獨立千總部、復州守備隊、山敵步兵連、戰鬥工兵連、林縣獨立龍騎兵千總部,合計兵力四萬四千左右,另有負責後勤線防守的預備兵一萬五千人,民夫三萬人,民夫中東江提供五千人。
登州作戰部隊之外,東江鎮各部答應出動兵力約一萬人。除去虛數應該有五六千戰兵,民夫合計一萬七千人。
登州鎮告訴他們的,是和春季攻勢一樣,準備拖累建奴的秋收,所以東江各人也沒有多想,黃龍還是答應繼續攻擊赫圖阿拉,沈世魁則承諾派出比上次多的甲兵。幫助攻擊連山關。
其中人數最多的是尚可喜和毛承祿所部,他們的裝備也最好,甚至各自有三百營兵用上了登州的燧發槍,他們的攻擊線路主要還是岫巖至連山關,但鑑於上次沈世魁所部的戰力不佳,陳新特意將即墨千總部部署在了鳳凰城和通遠堡,並讓尚可喜提前派出一千人馬進駐鳳凰城。
陳新的左手手指在桌面上的地圖上滑動着,在岫巖的位置點了幾下,岫巖位置十分重要,但個蓋州之間的通道狹窄。這樣指揮體系無法快速傳遞消息,陳新希望儘量在主要作戰地區集中最多的兵力。
他的手指往西繼續滑動,遼南地區實際是一個半島地形,中間都是山地,靠海的地區是衝擊平原。地形平緩,更適合大兵團作戰,過了蓋州之後就可以算是遼中地區了,那裡地勢開闊,分佈着耀州堡、海州、牛莊等等重要的據點。
對於後金來說,越接近遼中進行決戰,對他們的後勤負擔就越小,而他們的騎兵能在廣闊的地區破襲,對登州鎮的後勤壓力就越大。
陳新皺着眉頭看着幾個地點,他希望建奴能在復州與自己決戰,但如果皇太極不願意會戰,陳新很難逼迫建奴來到自己預設的戰場。
對面的劉民有從紙面上擡起頭來,正要開口卻看到陳新的神情,不由笑着道:“在想決戰的事情?皇太極會來的。”
陳新好奇的看看劉民有,“爲何?我擔心他不來,我們的軍隊不可能長期集結於遼南,那會造成運力的緊張,而且登萊周圍也會不穩。”
劉民有站起來拍拍地圖上瀋陽的位置,“你有四萬多人,加上預備兵和民夫接近十萬,你的大軍只要出現在復州,皇太極必須動員全部後金軍,他們的駐地不會離復州太遠,以建奴如今的動員潛力,他們支撐不了多久,我們雖然說艱苦點,但拖死建奴是能做到的,所以他必定會先撐不住。”
“我擔心拖入冬季。”
“民事部和商社可以提供二十五萬石以上的糧食供應,足夠保證大軍六個月的供給,當然這會造成登萊糧價同樣高漲,但咱們可以忍受,秋收之後糧價會有所回落,而建奴不行,更重要的是皇太極不知道咱們能撐多久。”
陳新點點頭,神情間輕鬆了不少,他指了一下瀋陽,“瀋陽周圍是最富庶的地區,只要能威脅到這裡,皇太極就只能處處佈防,進而選擇速戰速決,但遼南山地中就不是他擅長的地方,所以與我在海蓋之間決戰就成了他的唯一選擇。”
陳新接着指了一下牛莊,“這個地方與遼西相接,遼鎮的態度值得關注,萬一他們知道我登州是傾巢而出,亦可能會給後金提供糧食,以繼續騎牆搖擺。”
“所以我讓今年的糧荒比去年兇狠。”劉民有滿不在乎道,“祖大壽不會有多的糧食給建奴。從遼鎮的角度來說,給建奴提供糧食風險很高,後金日薄西山,萬一一戰完蛋,他就要獨自面對登州鎮的怒火。錦州能擋住後金軍,絕擋不住你的大軍一擊。”
陳新苦笑一下道:“怎麼這次你的戰略比我還清楚。”
劉民有搖頭笑道:“因爲你太患得患失了,自己把自己陷在局中。分離蒙古、截斷宣府商路、關寧糧荒、控制東江、佔據遼南據點,我們一步步都做了,只是把最後一擊提前了,其實咱們早已經推演過了。遼鎮援助建奴的可能很小很小。你只需要集中注意力在戰場上,其他的事情有我、宋聞賢、周世發來辦。”
“說的好。”陳新對劉民有拱拱手,“謝謝提醒。”
劉民有也回禮,然後才道:“下面跟你說說後勤,五月底至六月,在北運河地區採購糧食八萬石。第一二批已經從天津出海,這些船隻到達金州後,便會回到登萊參加運兵,其餘糧食都要從登萊起運,主要靠商社和各個屯堡船社的運力,運輸計劃將持續到九月。登州和文登水師已經往東江加運了一批武備和糧草,這些運力影響到了棉布的運輸。但今年所有事情都要服從大戰略。”
陳新站起來道:“今年堅持過去,只要遼東光復,我們全盤皆活。民事部要準備明年的移民計劃,去遼東的都給三十畝地,必須以登州老屯戶爲骨幹,再輔以新到的流民,在遼東廣建屯堡,兩三年後登州體系糧食足以自足,我們便可問鼎天下,確立遼東的民政體系必須在朝廷之前。所以這個計劃你要儘快安排。”
“朝廷肯定會來遼東插一腳,你得事先有所準備。”
陳新哈哈笑道,“朝廷那點執行力吃不下遼東,當然我會有準備,等我的大軍調動完成。咱們也要造聲勢。”
劉民有還未說話,外邊的副官大聲道:“陳大人,王撫臺過來了,說有話想跟大人說。”
陳新揚揚眉頭看向劉民有,劉民有攤着手,表示不知道王廷試是來幹什麼的。
陳新思索一下道:“可能是說更換巡撫的事情,或許是要請我幫忙,我去見見。”
。。。
陳新在正廳見到了王廷試,陳新依然用下官禮跪拜,王廷試幾步過來扶起陳新,陳新擡頭看他的時候,見王廷試神情間頗有些動情的樣子,也不知是裝的還是真的。
“王大人您這是?”
王廷試罕見的拍拍陳新肩膀,“陳總兵,咱們相識也有七年了,當年初見你時,還在威海任千戶,來登州問孫國幀要折色,本官是第一次見你,那時本官是登萊道。”
陳新先是驚訝了一下,連忙躬身道:“那麼久遠的事情,難爲大人還記得。”其實陳新自己也記不清什麼時候第一次見的王廷試,因爲當時根本不知王廷試能當巡撫。
“當時本官就覺得陳總兵非一般武人,今日再看到陳總兵,已是武人之頂峰,功績不在戚繼光之下,是以心中有些感概。”
陳新謙虛幾句,這王廷試今日有些失態,他趕緊讓手下離開,請王廷試坐到上首之後,親自給王廷試泡茶,忙活完畢之後坐到了王廷試的右側。
王廷試端起茶喝了一口後嘆氣道:“往日總有人問本官,爲何唯獨登州鎮能出強軍,本官往往說得凌亂,今日喝到陳大人這裡的茶,還是杭州的尋常貨色,本官算是明白了,乃是上行下效。”
陳新笑道:“下官一介武夫,喝好茶也品不出來,樣樣茶都是一個味道,大人不要見笑的好。”
王廷試輕輕放下茶杯後突然道,“本官上疏向皇上辭官了。”
陳新愕然一下,旋即明白王廷試是在京師活動失敗,崇禎堅持要更換登萊巡撫,所以王廷試選擇了辭官。片刻後陳新便知道了王廷試的想法。王廷試不等朝廷的任命,先行一步提出辭官回鄉,這樣崇禎順水推舟,也不用再給他安排職務了。
崇禎元年皇帝對付閹黨的時候,王廷試就差點被牽連,後來好不容易靠四城之戰文登營軍功熬到了兵部侍郎。再後來重回登萊,這幾年名聲和銀子都賺到了,但皇帝對他起了疑心,纔會有調任的意圖。
換到其他任何地方,王廷試都和普通文官沒什麼兩樣。他不比盧象升和洪承疇,他沒有自己真正的精銳,以前有個還算說得過去的劉澤清,去年被登州鎮幹掉了,現在他就和當年的武之望和楊鶴差不多。失去登州鎮的支持,王廷試不可能超過他在登萊的政績。而且他也看明白了。打流寇非是一朝一夕能平定,萬一出現陳奇瑜那樣的紕漏,反而可能被充軍或下獄,不如急流勇退,保個身家平安。
陳新看着這個相處數年的上官,心中也有些感慨。此人頗會爲官,雖然該收錢的照收,偶爾也給陳新穿點小鞋,當然陳新偶爾也會算計他,比如藉着姜月桂的事情殺了劉澤清,但那是官場的常態。在大的方面兩人沒有衝突,每次打後金的時候王廷試都是全力支持。同樣的還有呂直。
這兩人都談不上什麼好人,也不算什麼清官,但在官場來說,幾人能相處幾年沒有大沖突,也是難得的。而呂直和王廷試還幫着陳新打了不少掩護,雖說是有好處拿的,也是幫了登州鎮大忙。
相處久了都有些感情,陳新關切的問道:“王大人切不可氣餒,大人文韜武略,總會有復起的時候。”
王廷試搖搖頭。岔開話題道:“本官此來,首要跟陳總兵說說,新來的巡撫是誰人。”
陳新連忙認真聽着,最近廠衛集中對付登州情報系統,他在京師的情報機構正在調整中。消息有所滯後,有王廷試提供消息當然很好。
王廷試輕輕道:“這事也拖了數月,因爲涉及登州鎮和東江這這兩個強鎮,是以久拖不決,原先以爲是朱大典,但此人眼下謀了鳳督之位,皇上最後定下的人叫做楊文嶽。”
陳新一聽反而鬆了一口氣,這個楊文嶽是山東右布政使,雖不是特別熟悉,但他跟商社打交道的時候不少,比起朱大典的關係更近。外務司在京師安排了一次彈劾,收買了一個御史彈劾朱大典收受登萊賄賂,時間就是上次陳新進京的時候,雖然沒有證據,但明顯起到了作用,皇帝放棄了讓他當登萊巡撫的念頭。
這個結果也是雙方都願意見到的,朱大典巴不得不去登萊,現在這個楊文嶽也是陳新能接受的。楊文嶽在歷史上當到了保定、山東總督,加兵部右侍郎銜,在改變官軍和流寇最重要的朱仙鎮大戰中被一衆軍閥坑了,在河南汝寧被流寇所殺。
“此人於兵事普通,但性情溫和,陳總兵你與他相處,可以放心,也不妨先派人去濟南交結。”
“謝大人提醒。”陳新恭敬的問道:“那若是皇上準了,王大人可是要回鄉?”
王廷試嘆口氣,“離開南昌也久了,思鄉的意思也淡了些,本官或許在登萊住些日子,說來也怪,這個地方待長了,一時有些捨不得。”
陳新連忙道:“有時便是這樣,一個地方呆久了,慣了這裡的水土,就跟自己個的家鄉一樣了。下官原本就一直想着跟大人學爲官之道,只是大人公事繁忙,如今總算有這機會。以王大人的學問和治政之能,那真是登萊之福,下官立即安排士卒,只要王大人在登萊,即便不是巡撫了,下官也必定保大人的平安。”
王廷試轉頭看看陳新會心微笑,他留在登萊更重要的原因,是登州鎮崛起迅速,而大明在流寇的打擊下實力越發單薄,王廷試作爲崇禎元年就任登萊道的地頭蛇,深知登萊這些年的變化,他打算等局勢明晰之後再作決定。
對於陳新來說,舊式官僚是一個龐大的羣體,他不可能把這些人都擺在反面,他需要那個賣千斤的馬骨,而王廷試進士出身,曾任過兵部侍郎和登萊巡撫,地位和威望都足夠,正是最好範例。
王廷試也是看明白了這點,所以他暫時留在登萊能繼續保持他的商鋪等利益,長遠來看,如果登州鎮真有問鼎的時候,他可以就近投靠,成爲從龍之臣,若是登州不能穩定,正是一筆劃算的政治交易。
王廷試緩緩站起拱手,態度比來時恭敬了許多,“謝過陳大人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