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州城南四十里,大批輔兵正在揮汗如雨的挖掘壕溝,幾名訓導官大聲鼓動着,讓他們加快速度。這些輔兵都是原來旅順的屯戶或普通營兵,總共有七百餘人,在訓導官的鼓動和食物的引誘下紛紛報名參加了臨時輔兵營,近八百人分成十六個旗隊,由抽調的文登營輜重兵臨時擔任旗隊長,每個旗隊五隊,一隊十人,隊長照例由這些士兵自己推薦。
“大夥加把勁,把營盤修牢固了,建奴便騷擾不了咱們。等到打下金州,咱們會在表現優異的輔兵中徵召正兵,一月一兩五錢銀子,吃住都是公中出,每日有肉有酒,不對,沒有酒有蒸餅饅頭,每月還有五錢的退養銀子,存在中軍部軍需司,等你日後退伍了,拿去就能買大房娶媳婦。”
瘦弱的輔兵們一陣怪叫,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是人無法磨滅的天性,即便他們在多年的困苦生涯中幾乎失去了希望,但當希望重新出現時,活力也重新來到他們的身上。
趙宣得意的搖搖手,他最喜歡這樣的時刻。以前搞紅陽教忽悠人的時候,他知道自己說的是假話,心中總是擔憂被人揭穿,如今卻是理直氣壯。
“大人,那咱們能有地不?萬一打殘了有活路沒。”一名輔兵一邊挖土一邊問道,趙宣轉頭看去,見他衣服已經爛成條狀,隨處可見的破口中露出瘦骨嶙峋的身體,臉上卻滿是陽光。
趙宣微微點頭,有點走神的道:“地會有的,咱們文登營在登州有屯地。傷殘退了的,以後都有十畝地,做不了活的由屯堡十戶幫扶一名傷兵,包你們有活路,不但給你們活路,陳大人還要給所有苦人活路。等到以後光復遼東,給你們每家分三十畝五十畝地。一家老小都不缺吃穿。”
那名東江兵傻傻笑着,低頭用力挖土,趙宣忽然想起什麼,提過自己的揹包一陣亂翻,找出一件襖子。那是他去年出門前媳婦給他做的。他猶豫一下,終於咬咬牙遞給那名東江兵。
“大人你這是幹啥。”那東江兵滿臉惶恐。
“給你穿,晚上還冷,別凍着。”
那兵呆了片刻。噗通一聲跪下對着趙宣不停磕頭,一邊放聲大哭起來。
周圍的輔兵都停下活計,趙宣連忙扶起那兵,對着周圍的士兵道:“這次來的時候都運了軍糧,陳大人已經傳令給文登水營。下一批一定要運來衣衫,人人都有新衣服。”
那士兵大聲哭道:“從來沒上官給咱衣服,這衣服還是從死人衣服上拔下來的,以後大人你一句話,小人水裡火裡都不皺眉頭。”
“陳大人長命百歲。”
“陳大人升官發財!”
輔兵們紛亂的喊着,聲音遠遠傳開,其他地方的輔兵莫名其妙的往這邊張望。
陳新就在中軍位的小山丘上,見狀不由微笑起來,這些輔兵都是普通軍戶。沒有原來旅順的軍官和家丁在內。一件衣服就能令他們感激涕零,亦可見他們生存之艱難。能存活到現在的都是極有韌性的那部分,只要用好了,就是對建奴作戰最堅決的強軍,可惜的是在原來的時空這些因後金受盡苦難的遼民。居然最後被迫投靠了後金。
他對趙宣也比較滿意,此人雖然原來是邪教出身,卻依然有一種善良本性。他的一些小事往往比黃思德的口若懸河更讓士兵佩服,唯一的弱點就是膽子仍然偏小。
“大人。中軍哨騎報來的軍情。”王碼夫的聲音在後面響起。
陳新匆匆接過一看,哨騎今日在四平山等地與多股蒙古兵發生騎戰。傷五人亡一人,斃俘敵十一人,繳獲了兩百多頭牛羊,金州的後金兵應當已經收到消息了,但目前還沒有與後金正藍旗旗真夷遭遇。
“王碼夫,你說建奴會不會出來?”
“屬下,這個,應該會出來。”
“理由!”
王碼夫抓抓腦袋,“因爲咱們沒打文登營的旗號,哨騎阻攔了他們哨探我大隊,他們定以爲是旅順兵馬出來搶牛羊。建奴……不怕這些旅順兵。”
陳新哈哈一笑,“有道理,就看明日他們敢不敢來了,若是真出來,莽古爾泰又該心頭滴血了。”……
二月二十六日,文登營大軍迎着朝陽出發,輔兵們與戰兵並列而行,用他們瘦弱而堅韌的身體幫助戰兵揹負鎧甲。
剛到辰時末刻,前方哨馬便緊急回報出現建奴大隊,正往南面而來,他們全是騎兵,中軍哨騎無法接近,大致估計騎兵有七百左右,還有兩三百的包衣,他們來勢極快,距離還有十里。
戴罪出來打仗的劉破軍仍然跟在陳新身邊,騎了一匹旅順蒐羅來的瘦弱雜馬,他低聲問道:“大人,要不要加派哨騎?”
“難得他們敢出來,讓哨騎拖住他們。”陳新一指前方三裡外,是官道邊一個東西向的平緩山丘,“疾行搶佔坡頂,讓騎兵營和預備營第四千總部在北坡列陣,戰兵第二總在南坡列陣,非我命令,第二總不得越過山脊。放出所有輕騎,掩護騎兵和步兵列陣。”
劉破軍想想,估計陳新要引誘建奴交戰,故意讓第一總隱藏在南坡,馬上叫過塘馬讓他們去給各部傳令。
命令很快開始執行,隊列中旗號飛舞,旗隊長一下的低級軍官則大聲下令,兩千多步兵開始快步前進,輔兵也加快腳步,跟在各自指定的戰兵旁邊,背上揹負的鎧甲發出嘩嘩的聲音。
前隊的騎兵營紛紛翻上馬背,在千總旗引導下隆隆前行。
陳新領着衛隊和參謀打馬疾馳,很快越過步兵,隨在騎兵之後奔上山頂,越過山脊線後,北方起伏的丘陵如波濤般出現在眼前。
坡下兩三裡外,一些騎馬的身影正互相追逐,被丘陵遮住的官道方向煙塵滾滾,隱隱有悶雷般的聲音傳來,顯然是大批騎兵正在接近。文登營後續的輕騎不斷從緩坡衝下,投入兩三裡外的遊騎戰。掩護文登營佈陣。
陳新莫名的一陣激動,轉頭看向右側,密密麻麻的各色戰馬噴着粗氣從山脊上冒出,騎兵營的指揮銅號不斷髮出列陣的的號音,密集的騎兵隆隆從陳新身邊經過。熟練開始在緩坡上列陣。
這就是文登營唯一的騎兵營。只有四百人,從崇禎三年底便剝離了他們偵查的職能,專門訓練密集戰陣的衝鋒,是陳新爲大編制騎兵準備的種子部隊。爲了配合他們的三排陣列戰術。編制也重新編排,這四百人分爲四個騎兵局,每局三個旗隊,每旗隊三個小隊,每小隊成一行。每個隊只使用一種兵器,所用兵器幾經調整,目前確定爲前排長矛,次排鏜鈀、三排厚背腰刀,用腰刀的騎兵還配了一支短銃。
這是文登騎兵第一次真正的作戰行動,騎兵仍是這個時代的戰爭之王,強大的機動力和衝擊力決定着戰場的主動權,即便文登營的步隊再強,也只能在兩次依託城池和一次海島作戰中才敢硬撼建奴。己巳之時甚至一度不敢離開京師城牆,都因爲缺少強大騎兵的支援。
他對這支小小的騎兵賦予厚望,按自己所瞭解的粗淺知識要求朱國斌嚴格訓練,今日就到了驗證他這個半吊子軍迷水平的時刻。
復古的騎兵攻擊戰術此時也正在西方興起,西班牙、荷蘭體系的成功。讓步兵在歐洲復興,嚴整密集的步兵能有效對抗騎兵,騎士被趕出戰場,歐洲騎兵一度成爲使用火槍的角色。不再是決定勝負的力量。騎兵的復興卻意外的在瑞典產生,古斯塔夫拋棄了曾經流行一時的騎兵輪轉火槍戰術。讓騎兵重新回到冷兵器復古衝鋒的道路。而最大的改進就在於如同步兵一樣強調密集的陣型和嚴格的紀律,個人的勇武在這樣的體系中不再重要。
此後直到拿破崙時期,歐洲騎兵戰術一直遵從這條道路不斷髮展,其所形成的近代騎兵體系讓所有曾經輝煌的遊牧騎兵黯然失色。
文登騎兵營第一次以單獨編制出現在戰場。這支只有四百人的騎兵部隊訓練了一年時間,他們所消耗的經費超過一個滿員千總部,每日的訓練都是密集的隊列衝鋒。但他們的戰績卻乏善可陳,文登營的騎兵部隊在己巳之戰屬於打醬油角色,只幹些探路架樑塘報的事情,後面的身彌島和登州之戰中也沒發揮重要作用,朱國斌作爲主官,同樣需要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遠處的丘陵上冒出密密的騎兵,他們在各自藍色牛錄旗指引下漫過山坡,越來越多的後金騎兵加入遊騎之間的互鬥。
後金前軍的遊騎大多是蒙人,他們靈活的控馬往來,時聚時散的用騎弓攻擊着文登遊騎,火銃的鳴響和騎弓弓弦振響遠遠傳來,明軍增援的遊騎也趕到戰場,短銃的白煙不斷噴出,不時有雙方的人落馬,廝殺更加激烈。
後金後陣接近後,明軍的哨騎開始邊戰邊退,雙方打得熱鬧,損失都不大,短銃在激烈的追逐中精度慘不忍睹,騎弓則威力低下,近距離內都難以擊穿明軍的鎖子甲,但能對無甲的坐騎造成傷害。
但蒙古兵高超的騎射使他們大佔便宜,陳新舉起遠鏡,明軍的哨騎損失了十多人,大多是坐騎被射倒後被對方策馬砍死。剩餘的幾十名哨騎也顯得十分被動,正在往大陣退來,距離只剩下一里,後金的遊騎在後緊追不捨,用騎弓不停騷擾他們。
後金兵的騎兵此時全部越過北邊的山頭,展現在陳新的面前,除了遊騎外尚有五百餘人,他們也發現了這邊的明軍軍陣,在兩裡外開始佈陣,中軍的是一面正藍旗甲喇額真認旗,隊列中海螺號和喇叭聲不絕,看樣子是準備一戰。
騎兵營列陣已完成,訓導官正在陣前動員,不時引起一陣陣熱烈的迴應。
陳新一夾馬腹,來到騎兵營的千總旗下,朱國斌正在等待命令,卻沒想到是陳新親自來了,他有些激動的拱手道:“大人。”
陳新一指前方,“咱們的遊騎打不過他們,步兵追不上,這次就靠你們了。”
騎兵作戰離合無常,指揮官沒有步營指揮官的優待,他們必須跟隨戰兵前進,往往都要在前排就近指揮,並且親自與敵人交鋒,因而成爲對方重點攻擊的目標,每次交戰的危險性甚至超過了普通騎兵。
陳新也知道這一點,所以親自來給朱國斌傳令,他對朱國斌敬個禮道:“朱副營官,我的三十名衛隊騎兵也給你指揮,擊潰對面的建奴,告訴他們,漢家男兒一樣會騎戰,勇氣更遠非他們能比。”
朱國斌回了軍禮,對陳新點點頭,後金的大陣已經開始前進,文登的遊騎也越退越近。
朱國斌深吸一口氣,“譚申,前進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