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波館內,陸續來客,宮中的主事者尚未到場。
定波館的後花園中,有一座天然的湖泊,難得是活水引流,只此一處。
這一座精修妙葺風水別館,是先皇賞給還是皇子的今上,後來今上繼位,又賜給了胞弟湘王。
平日裡,定波館不許外人隨便出入,也只有今天這樣的好日子,才難得熱鬧一回。
湖岸上,幾間水榭花房,人影綽綽,湖面上,曲曲折折橫跨着一座橋廊,橋上密密麻麻點滿了花燈,宛如一條彩龍伏在水面。
湖水中央,立着一座八角亭,亭中一席樂師,琴絃鍾管,放聲湖上,仙樂飄飄。
辛六在一座花房外面見到了約好的司徒晴嵐,同她一起來的還有一位寧小姐,三個女孩子結伴到橋上走動。
此時橋面上,多的是衣香鬢影,耀人眼光。
今晚受邀的少女們,無不是精心裝扮,新衣新飾,不爲爭取那唯二的金玉芙蓉,也要在這一年一次的宴會上露一露風采,不落於她人之後。
“快看那兒,好大一羣錦鯉!”
辛六趴在橋欄上,探身指着水下正從橋底遊竄而過的一大*鯉魚,被橋上燈光一照,就好像一團碩大的彩雲從墨黑的水底飄過。
司徒晴嵐看見,不由讚歎道:“這樣成羣結隊的三色丹頂,除了宮中御花園,怕也只有定波館裡能見得到,我去年曾養過一對,就在風水池裡,遠不如這湖中的顏色豔麗。”
這時旁邊一聲笑,“這位姑娘好見識,錦鯉所養,確是活水爲上佳。”
司徒晴嵐三女回頭,就見幾步之外,立着一名年輕公子,樣貌生的端正大方,正彬彬有禮地朝她們點頭,視線卻明顯落在一身黃裙,姿色淡雅的司徒晴嵐身上。
司徒晴嵐面色微紅,有些侷促地倒退了半步,正要見禮,就聽辛六喚出來人:
“齊二哥,怎麼就你一個人,小爵爺呢?你們兩個不是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嗎?”
來人卻是齊大學士府上的二少爺齊明修,而辛六口中的小爵爺,則是忠勇伯府的小公子瑞林是也。
齊明修這方收回視線,對着性子活潑的辛六無奈道:“瑞林今日要帶妹妹同來,我未與他同行,何況我倆只是少小兄弟,常常來往是真,哪有你說的那樣黏糊。”
辛六撇嘴道:“薛大公子和馮兆苗是盟兄弟,也沒你們倆親熱。”
“咳,”齊明修尷尬地看了一眼司徒晴嵐,未免辛六再口無遮攔地說下去,忙轉移話題,詢問道:
“不知這位姑娘是哪一府的小姐,能否告知貴姓?”
偌大一個安陵城,有些人住上十多年,擡頭低頭,卻不曾見過一面,尤其是男女之間,只聞其名,不見其面的多。
司徒晴嵐到底是出身世家,又年紀稍長,沒有羞怯失禮,對着齊明修盈盈一欠身,道:
“敝姓司徒。”
辛六插話道:“司徒姐姐是我們太史書苑的學生,八等的易師,她祖父是教奇術的方院士。”
“原是司徒小姐,在下齊明修,方纔失禮了。”齊明修也朝司徒晴嵐揖手。
本是陌生的男女,在這宴會上初次相識,打聽身家姓名,相同的情形,不只發生在這一處。
齊明修能言善道,很快就借了錦鯉這個話題,與司徒晴嵐談到一處,辛六插不上話,同行寧小姐倒有些察覺,拉拉辛六,要往一旁走。
辛六不解道:“正說話呢,你拉我幹什麼,司徒姐姐還在那兒呢。”
寧小姐小聲說她:“噓,你這憨六兒,沒瞧見齊二爺都懶得搭理你我,人家是衝着司徒姑娘來的,我倆杵在邊上,不是礙事麼。”
兩人站遠了,辛六再回頭去看齊明修與司徒晴嵐,便覺得齊二少今晚殷勤的很,再轉頭看這橋面上,形形色色的年輕男女,竟不知何時,多了幾道雙雙對對的人影。
“呿,”她啐了一口,白眼道:“真是無聊,早知道不來了。”
寧小姐也不理她,只挽着她的手不讓她亂跑,一面漫不經心地張望着橋頭的方向,像是在搜索什麼。
“你東張西望找什麼呢?”辛六問她。
寧小姐出身書香,也是個大方人,和辛六又是閨蜜,就老實道:
“我哪像你,天天可以出門,我整日裡悶在家裡,只有轎子擡了才能往外走,這京城裡不少人物,只是耳聞,卻不曾見過,今晚難能有機會,要飽個眼福。”
“哦?”辛六好奇上來,“這麼說,你都想見誰?”
寧小姐抿嘴一笑,湊到她耳邊道:“京城裡姿色出衆的幾個女子,我多是見過,譬如尹家明月,瑞家紫珠,還有湘王府的息雯郡主,便不說了。這男子吧,我倒是有幾個想親眼瞅一瞅,看看他們是不是名副其實——”
“這其一,是近來名聲大作的道子景塵,太史書苑年紀最輕的院士,雲華易子與麓月公主之子,到底是個怎樣風光霽月的神仙中人?這其二,是三年前不動京城,一時隱於市間,年少成名的薛家大公子,素聞他是安陵第一雅人,就不知他是真別緻,還是假盛名。這其三嘛,便是小藥王朱青珏,我想看這個號稱是京府第一狂人,會不會生了三頭
六臂呢。”
辛六聽罷,哈哈一笑,捏着她手臂道:“這三個人我都見過,怎麼被你一說,突然神神叨叨起來。”
寧小姐嗔她一眼,“那正好,待會兒看到人,你指給我瞧。”
“那有什麼,”辛六眼珠子一轉,掃過橋面,目向遠處,眼睛一亮,連忙擡手指向岸邊——
“看到沒有,你想見的人來了。”
寧小姐順着她手指,往岸上一望,瞬間便被一襲白衣奪去視線。
卻見那人身形高挑,兩袖伴風,白面無鬚,依稀可見清俊容貌,似白鶴而**,又似清風淨爽。
“喏,這就是景院士了。”
寧小姐目中欣賞,點頭道:“這般風姿,也只有‘道子’一號襯得。”
辛六道:“景院士是長得好看,性情也和善,太史書苑不知多少女學生傾慕於他,明着暗着往上湊,就我前幾天和你說的那湛家小姐,就是才進了司天監做女官的那個,便一直打着景院士主意呢,今天不知道她來沒來。”
寧小姐回過神,道:“你們世家女子,多是膽大不知羞。”
“呸,不知是誰專門來看男人的。”
辛六伸手去擰她腰,寧小姐一邊躲閃,一邊倒退,兩人就在橋頭笑鬧,誰也沒留意,不小心就撞到了人。
“唉喲!”
寧小姐踩到一隻腳,聽到一聲痛呼,被辛六拉住站穩了,忙轉身要道歉,一句“對不起”還沒說出口,就聽到迎面嬌斥:
“這裡是什麼地方,你們也敢瞎鬧,還有沒有規矩?”
要說也巧,寧小姐踩到的不是別人,正是辛六方纔提到的湛雪元。
辛六擡頭一見來人,便皺起眉頭,扶住了手帕交,反脣相譏道:
“我們有沒有規矩,輪不到你來教,橋面這麼寬,誰讓你往我們身上湊。”
湛雪元也認出辛六來,知道她與餘舒交好,便恨屋及烏,冷笑道:
“看來有些人不只不懂規矩,還蠻不講理,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什麼樣的人,交什麼樣的朋友。”
辛六可不是好惹的,聽她暗指,便豎起眉毛,“你什麼意思?”
眼看兩人就要吵起來,寧小姐頭大,出聲要勸,另一頭,與湛雪元同行幾個女孩子,也走近了。
被前簇後擁的那一個,竟是息雯郡主。
“嚷嚷什麼,都少說一句,怕不能丟人現眼嗎?”
今夜的息雯,着實費事妝點了一番,一襲廣袖,紫裙鳶擺,體態嬌纖好勝扶風弱柳,梳理着雙環飛仙髻,額點桃花,人面嬌豔,凝脂賽雪的頸子上掛着一圈價值連城的紫玉流蘇環,熠熠動人。
她一出現,便奪去這半座橋上的風頭,使其餘女子都相形失色。
辛六縱是心中不服,也曉得不能和她硬碰硬,便與寧小姐上前見禮。
湛雪元看她們服軟,心中得意,走回到息雯身邊,神情多少變得有一絲絲討好:
“郡主,這橋上人多雜亂,不如我們到那邊花房裡去坐坐。”
息雯睨了她一眼,卻沒答應,而是去問辛六:
“餘算子呢?”
辛六多少聽說到餘舒和息雯郡主有過節,這便含糊道:“我來得早,沒見她。”
息雯笑笑,手中美人扇輕輕一搖,轉頭去對身後一名容貌倩麗,不比她遜色幾分的少女說話:
“紫珠妹妹應是沒見過咱們這位女算子吧,你常在閨中,大概沒聽說過,今年大衍這位餘算子,就在睿表哥的那座忘機樓中管事,同表哥親近着呢,好像她人就住在酒樓裡,常常與表哥同進同出。”
一聽這話,瑞紫珠頓時蹙了下眉毛,早在個把月前,她就聽家中長輩提起過,有意將她許配給薛家大公子,她對薛睿亦是有着幾許少女心思,所以這方聽說別的女子同未來夫君交從過密,怎會喜歡。
辛六也皺了眉頭,聽出息雯話中歧義,暗指餘舒品行不端,便甕聲道:
“郡主莫要聽人胡言亂語,蓮房她一家人就居在城南,何必要往酒樓裡住,再說了,她與薛家大哥是有兄妹之誼,我們都知道的。”
“兄妹?”息雯拿扇子擋了嘴,笑得抖肩,眼中冷光一閃而過,“難怪我聽她一口一個大哥喊得親熱呢。”
這一下瑞紫珠臉色更不好看了,寧小姐打量着,悄悄扯了扯辛六後背,與息雯小辭,拽着渾不知事的她走開了。
她們走後,息雯挽住了瑞紫珠,低聲同她咬耳朵:
“我說的話,你可聽進去了,別不放在心上,仔細這女算子今晚去搶奪那金玉芙蓉,睿表哥萬一被她迷惑了,你該如何是好呀。”
瑞紫珠咬了咬嘴脣,不禁也擔心起來,人人都知道,芙蓉君子宴上,兩朵金玉芙蓉,是天賜良緣,只要男女雙方都情願,便能成好事。
“我我”
“不然這樣好了,我來搶那金玉芙蓉,你暗中助我,晚些時候聽我吩咐,務必不能叫她得了好處。”
瑞紫珠已經心煩意亂,沒有了主張,聽到息雯這麼提議,猶豫了一下,便點頭答應了。
卻沒瞧見,息雯閃爍的目光中,算計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