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妃
楚宣一定有問題,就算他並不是那刺客也一定有問題。若不然,何必找這麼個遊俠來替罪?
“替罪”……
席蘭薇心知不對卻又說不得什麼,沒有任何證據。既證明不了畫上這人不是那刺客、也不能證明楚宣是可疑的。她所知道的事情,只是因爲她上一世經歷過,帶來的只是記憶而非講得清的疑點。
可那些“記憶”……就算說出來,在這案子裡也連“蛛絲馬跡”都稱不上,只會讓旁人覺得她瘋了。
於是她便這樣凝視了楚宣好半天,楚宣終於擡眸回看過去,目光與她一觸,眉心微皺:“才人娘子有話要問?”
她必須說點什麼,萬不能讓這案子就這麼結了。一個楚宣無妨,他背後的人才最可怕——上一世時,這案子也是生沒查下去,好像刺客死在了當場便斷了線,直到她在幾年後死在了越遼,這也還是一樁懸案。
清冷的眸光從楚宣面上挪開,席蘭薇穩步行過去,坐到案邊、坐在那幅畫像前,認認真真地又“欣賞”了須臾,提筆在旁邊的白紙上寫了三個字:“不是他。”
不是他?
皇帝和楚宣同時一凜,後者很快出了言,沉沉穩穩的不見驚慌:“才人娘子,他自己招供了,確認無誤。臣親自帶人搜了他家裡,有張畫得精細的皇宮地圖。還有……”楚宣說着揮了揮手,兩名身着曳撒的男子步入房中,手中捧着一把劍。劍不在劍鞘中,劍刃寒光涔涔,“這劍上尚有血跡未淨,他說是那日行刺所用——臣無能,找到得太晚了。若不然,才人娘子傷還未愈,興許還能對對傷口。”
席蘭薇相信這就是那把刺進她肩頭的劍,也相信確實從這人家中搜到了地圖。但,這些東西都是可以栽贓的,而且很是容易。
她沒有理會楚宣,靜聽着他說完,只擡頭望向皇帝。輕緩搖頭,她口中一字一頓:“不是他……”
堅定的神色讓霍祁不得不動搖,凝思一瞬,頷首問她:“你怎麼知道?”
她明明說她沒看清那人的長相。
謙謙君子,俠氣縱橫。席蘭薇有那麼一剎那幾乎後悔了,覺得自己失了算,早知那日就該說自己看清了、然後先把這八個字說出來。
轉念一想卻也不行——這八個字說起來容易,再去細說樣貌她便不知了。再者,若楚宣當真有問題,藉着背後的勢力,想找個看得過眼的遊俠來頂罪也不是做不到。
於是,她的目光停在那一身顯是粗布所制的黃衫上,思慮片刻,復又寫道:“臣妾那日觸及刺客衣衫,衣料精緻細膩;聽其音,亦清朗明澈,絕非這等粗獷之人。”
楚宣看罷一哂,解釋道:“才人娘子,臣等捉拿此人時他着的是這一身衣衫,故而畫像若此,卻不意味着他沒有別的衣衫啊!”
席蘭薇握着筆的手一緊。
愈發無力。她能道出的、能讓人信服的話太少了,有心作假證的人又有太多的路子。
“不是他。”她無可奈何地再度書下這三個字,筆下灌了十成的力度,迫切地想讓皇帝感覺到她的肯定。
霍祁定定地看着最後那三個字,蹙了蹙眉頭,未作聲響,揮手命楚宣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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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蘭薇的如此篤信讓他覺得怪異、又有些可信。楚宣退出時打開門的一瞬,風灌了進來,吹得燭火一陣搖曳、再在門闔上後很快恢復了平靜。一支支的燭光束着,頂在紅蠟上,安安靜靜地發着亮。
“你確信不是他?”霍祁隨意地半蹲下身,在她身邊問她。
席蘭薇重重點頭,他又道:“還有別的原因嗎?除了衣料和聲音。”
她沉吟着,絞盡腦汁想再琢磨個說得通的理由出來,最終還是隻能搖頭。
再想不到別的了。
霍祁輕輕“哦”了一聲,沉默不言。她一貫善於觀察這些,且皆能說得通。但這一次……實在不怎麼可信,且不說衣料之事更可能如楚宣那般所言、刺客只是被捕時恰着了那粗布衣裳;就說聲音……以聲音判斷長相也忒玄乎。
一面是理智地不信,一面又有一種道不清的感觸,讓他很願意相信她這番話是對的。
目光落在楚宣留下的那柄劍上。霍祁站起身,信步走過去,取了劍又走回來,輕聲問她:“你對這劍……可有印象?”
席蘭薇再度搖頭。那日太黑了,她連那人的長相都瞧不清,何況一柄劍?
於是便見皇帝面上的疑惑更深了。
心下喟嘆,就這點說辭,自然是無法說服他信她的。低了低頭,席蘭薇又蘸了墨,認錯似的寫道:“是臣妾多事了。”
霍祁眉頭一挑,俄而輕一笑,搖着頭:“這不是小事,你有疑惑,講出來總是好的。”頓了一頓,他又道,“朕會吩咐禁軍都尉府接着查。”
他這是……信了?
席蘭薇怔怔地望着他,看得霍祁又一笑:“幹什麼?你是想讓朕信、還是不想讓朕信?”
自然是想讓他信,她只是驚訝於他竟然肯信。她沒有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莫說指望着他當真下旨再查,她甚至覺得他根本不會有耐心看着她寫完。
霍禎就是如此。在她父親戰死後,他對她的厭煩也再不加掩飾。日復一日、與日俱增,不管大事小事,他都是懶得理她的,遑論等她一筆一畫地寫完那些話。
所以說起來……她現在能猜人的心思,也是拜霍禎所賜。彼時她到底是王妃,他再不喜歡她,有些府中之事她也不得不管、不得不厚着臉同他打個商量,也就是爲了不讓他多等,她開始努力地一點點去猜、猜他在看了她的上一句話後會說什麼、她又該如何接下一句話。
很慶幸把這本事帶到了今世,偶爾還能用得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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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觀察着她的神色,見她一副淡淡的樣子,平靜之下又能尋到點不安,不知是不是還在暗怪自己“多事”、是不是怕他煩了她。
“嗯……蘭薇。”霍祁猶豫着一喚,平緩的兩個字驚得席蘭薇愕然擡了頭,視線恰與他對上,心慌不已地對望了半天,才費力地移了開來。
……他剛纔叫她什麼?
“這事……”霍祁清楚她心驚爲何,只想讓她對此慢慢習慣下去,故而竭力讓自己顯得從容些,“當真不怪你多事。朕早想告訴你,你有什麼想說的,大可直言告訴朕。信與不信朕自會判斷,你不必……連說與不說都如此斟酌。”
聽得席蘭薇笑意苦澀,提筆寫道:“臣妾的‘說’與旁人不同,總是費時,不敢耽擱陛下時間。”
“……不算你耽擱時間。”她已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樣子,可他顯得比她還小心,“這個……從頭算起來,雖然是你逼你父親來求朕準你入宮,但到底是朕親自點頭答應了納你;既然納了你,總不能連話都不讓你說。”
他哪裡知道,上一世娶了她爲正妻的人,都不想聽她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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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蘭薇十分清楚地感覺到霍祁這是在“寵”她,好像怕她感覺不到似的,表露得很是刻意。
摸不準他爲何如此,席蘭薇想了一想,無甚顧慮地寫下:“臣妾先求陛下一事。”
“你說。”霍祁道。他話音剛落,她便已落筆繼續寫了下去:“宮中從不平靜,明爭尚不少、暗鬥更不斷。若有朝一日暗箭指向臣妾,臣妾有口不能言,但求陛下縱使惱怒,仍能耐心等臣妾筆下辯解。”
那些能開口說話的人,“解釋”起事情必定是比她快的。只怕到時候對方快語如珠地說罷、讓他盡數聽進去,他就再也無心等她的解釋了。
她已經歷過這樣的事,此生要先求個護身符再說。
“……好。”霍祁沉緩點頭。心裡明白,這一應簡單,日後要做起來可未必有這麼容易。但既是敢應她,做到就是必須的。不管有多惱火都得聽她一句解釋,他再自行判斷信與不信便是。
席蘭薇莞然一笑,抿脣繼續寫起來:“多謝陛下。時辰尚早……”
“嗯,你再去睡一睡吧。”未等她寫完,他就接了口,“朕想想刺客這事。”
便見她一滯,霍祁當即覺得自己這是犯糊塗了。他自是爲她好,可不管在宣室殿也好、在旁的嬪妃處也罷,只要他沒去睡,侍寢的宮嬪又哪有敢扔下他自己去睡的。
於是話鋒陡轉,彷彿自己突然變了主意似的,帶了點睏倦一嘆:“罷了……還是先休息吧。”
攬着她一同往臥房走,霍祁低眼看她,能看出她確實是睏乏得很。這回他現在榻邊坐了一會兒,讓她先上了榻,省得她再戰戰兢兢地從他腳邊溜過去了。
瞥着她褪淨鞋襪蹭上榻去,皓白的腳腕在他眼前撩過一瞬就掩在了中裙之下。大抵是他先前提了一句要再想想刺客的事,她見他這般坐着也未有顧慮,徑自躺了下去。
片刻後,霍祁聽着背後毫無動靜了,扭過頭去,目光與她明眸對上之前,便看見她快速地閉了眼。
閉得緊緊的,如同做壞事後的心虛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