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妃
除了明顯的緊張還有窘迫,牀笫之事如此明言總是教人有些難爲情的。
席蘭薇垂首坐着,雙手在袖中暗自拽着衣袖的料子,拽了一下又一下,還是不能驅散心底的牴觸。
外面起風了,“嗚嗚”地哀鳴着,讓人聽得心裡直髮怵。微微的瑟縮中,見他不再說話,好像在等她的意思,席蘭薇擡了一擡下頜,踟躕須臾,終於向他挪動了一些。
有了些反應,但還是不知該怎麼答這話。
皇帝始終淡睇着她,欣賞着她的慌張神色,俄而自斟自飲一杯,在甘醇的酒香盡數散去後,再看一看她半點也散不去的惶意。
很快,他酒足飯飽。從容不迫地吩咐宮人服侍沐浴更衣,毫不意外地看見剛隨他一同站起身的席蘭薇僵住。
於是他褪下大氅隨手交給宦官,淡聲對她道:“朕來前沐浴過了,你快去。”
若當真他帶她同去……
罷了,不嚇她。
霍祁在簡單的盥洗後便上了榻,雙手託着頭,躺着等她回來。數算着時間,一想便知她這定是有意無意地拖着了。只是心中好笑她拖個什麼勁,真當自己躲得開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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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蘭薇着了一襲水藍色絲質褻衣,頭也不敢擡地往回走,發抖發得不能自已。
心裡萬分企盼他和頭一次召她去宣室殿時一樣很快就入了眠,她便悄悄地溜出去、到了早晨再回來。
邁過臥房門檻,她擡起頭,見他還真是闔着雙目,呼吸很是均勻,好像確實睡着了。
心底笑得僥倖,席蘭薇走到多枝燈邊,一盞盞地吹熄燭火。吹了三五盞而已,身後忽地傳來一聲平平淡淡的:“回來了?”
“……”席蘭薇滯住,心底登時只剩了認命。回身朝他一福算是回話,繼續去吹餘下的蠟燭,一支支紅燭在光火熄滅後變得色澤昏暗,銅質的燈架也隨着光線的減少暗了一層又一層。
還剩三盞,燈就全熄了。席蘭薇不由自主地望向臥房門口,那裡有一道紗簾、還有一道珠簾,兩道簾外一個窈窕身影肅立着,被外面映進來的燭光映成了一個好看的剪影,依稀能看出……她捧着紙筆。
彤史女官。
席蘭薇對於侍寢之事的牴觸,除卻對皇帝的懼怕以外,這彤史女官的存在也是個原因。
裡面行着敦倫之樂、外面有個不相干的人“恪盡職守”地記錄着,太奇怪了。
深吸一口氣,席蘭薇猛地吹熄了餘下的三隻蠟燭。臥房中便只剩一個小小的燭臺照着明瞭,她藉着那點昏暗的光火走到榻邊,擡眸瞧一瞧皇帝,腳下悄無聲息地挪到了榻的頂頭,沿着他足下的空地蹭上榻去。
霍祁冷眼瞧着,眼看着她從自己腳邊溜過,隔着錦被,感覺到她的膝蓋一側從他的腳背上壓了過去,她卻沒有察覺。
她在裡面平躺下來,雙手置在小腹上,氣息長沉,如臨大敵似的等着他接下來的舉動。
完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過了一會兒,手上一溫。知是他的手握了上來,席蘭薇又一陣瑟縮,連帶着整個胳膊都僵得死硬。
雙眼緊閉滿心緊繃,席蘭薇如同等着斬首的利刃落下來一般等了半天,卻被倏爾傳來的一聲嗤笑弄得腦中一空。
“嘁……”他忍着笑看她猶猶豫豫地睜開眼,繼而清澈的明眸目不轉睛地望向他。
“你怕成這個樣子,讓朕拿你怎麼辦?”他銜着明顯的笑意問她,戲謔的話語卻是認真的口氣,聽着當真像個問題似的。
席蘭薇雙頰漲得通紅,櫻脣輕打着顫,張了張嘴:“臣妾……”
不管往哪個方面想,都難爲情到了極致。
轉瞬間,他忽地翻了個身轉向她,身子向前一欺,直驚得她立時向後躲去,後脊抵在牀欄上,硌得一痛。
他的聲音低而沉悶,摻雜着微熱的鼻息一併灌入她耳中:“你是打算在榻上戰戰兢兢地待上一夜呢,還是打算再溜出去、等到天明再回來?”
席蘭薇震住。
他居然、他果然是知道的……可那日他竟半句沒提,直到今天才這般問出來。
隨她僵着,他擡手撩過她因爲躲閃的急而隨在臉旁的一縷秀髮,思量着道:“都說席家嫡長女是個傾世佳人,那朕若是強要了你,算不算是暴殄天物?”
她猶自瑟瑟地發着抖,任由他頜首吻在她額上:“等你自己願意的時候,朕會好好待你的。”
若有似無的笑意聽得讓人心驚,她覺得他好像又審視了自己一會兒,倏爾放開她,手一支牀欄,很快便又離她遠了。牀榻夠寬,他刻意與她分開了將近一尺的距離,更索性翻過身去背對着她,一把扯過錦被,一邊給自己蓋上一邊閒閒地甩給她一句:“安心睡吧,天冷了,再溜出去小心受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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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這回,席蘭薇在短暫的心驚後調整好氣息,很快入眠——已知他把“君無戲言”這四個字看得格外重,她到底還是寬慰着自己心安了。
便換他睡不着。
一室昏暗、薰香香氣縈繞,背後還側臥着個絕世佳人。霍祁頭都不敢回一下地背對着她躺着,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平心靜氣”。
恍然間覺得自己簡直是在修行!
可她明明是他的嬪妃!
是以雖然來前想得分外明白,此行壓根不是爲了就此要了她、而是爲了讓她逐漸放寬心,霍祁還是過得格外煎熬。忍了又忍,到後來心裡甚至忍不住唸叨“早知道就任由她溜出去好了”——總好過他現在想溜出去。
所幸白日裡政事不少,忙了一天,這麼熬上一會兒可算是困了。
意識迷濛,在徹底熟睡前,霍祁心底有一聲下意識的長嘆。
“經驗豐富”的彤史女官在草草地寫了兩筆之後,面對面前的一室安靜,只得擱下筆。心下甚是矛盾,陛下這算是“幸”了鳶才人還是沒幸?
靜悄悄地收拾好紙筆退出,這一晚的差事倒是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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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蘭薇半夜醒來的時候,房裡燈火通明,睜眼時甚至被晃得有一瞬頭暈。
訝異地撐坐起身,身旁已無人,再環顧四周,見皇帝根本沒在房裡了。怔了一怔,手指一敲牀欄,清和應聲進來,頜首一福:“才人娘子。”
接着,沒等她問上半句話,清和便主動稟了,帶着點寬慰似的笑道:“娘子別怕……是禁軍都尉府有事急稟,陛下就在正廳。”
禁軍都尉府?有事急稟?
席蘭薇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刺客的事,當即起榻更衣,想去正廳聽個所以然。
“娘子,陛下吩咐不得擾您,明日再說給您聽……”清和急忙上了前,柔言勸着,“您安心歇着便是了,反正來龍去脈您已說得清楚……”
席蘭薇聽得煩亂,猛一握她的手,口型清晰地問着:“半夜三更急着求見、直接來後宮稟事,是查出結果了,對不對?”
“是……是!”清和被她的反應弄得有些驚,怔了一怔,猶疑不定道,“娘子您……您怎麼了?”
壓了這麼些時日都情狀不明,突然就查了個徹底,她沒法不疑其中有異。
那楚宣……
席蘭薇貝齒一咬,自己先前的疑心是對是錯,今日就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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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正廳,席蘭薇當即看到皇帝面色沉然。
外面的風還在颳着,好像比晚膳時颳得更厲害了些。刺耳得好像刀刃刮過牆壁,沙沙的又刺刺的,颳得她心裡煩躁。
皇帝擡了擡眸,視線停在她面上,主動給了她答案:“那日的刺客抓到了,是個遊俠。”
對……這一點不假,是個遊俠,和上一世當場斃命的那刺客一樣。
接着,席蘭薇的目光停在案上的一幅畫像上。
那是一幅半身的畫像,畫上的人穿着一身草黃色的衣衫。衣上無甚花紋,瞧着簡單極了,頭髮也是用根布條隨意紮成了髻——這像畫得細緻,甚至能看出那布條末梢抽了線,顯是用了很久了。
而那張臉……似乎是年輕的,又有飽經世事的滄桑,額頭、眼角均有褶皺分明,左臉上有一顆不小的黑痣,讓本就不好看的一張臉顯得更難看了些。
“謙謙君子,俠氣縱橫”,席蘭薇眼前劃過這八個字。這是上一世,弒君之事傳到民間後,外命婦們交口相傳的對那刺客的評價。席蘭薇記得很清楚,那時雖然人人都道弒君之人該死,但亦不乏有少女長嘆一聲以表惋惜,覺得如此才俊,殞命於這般爭鬥中當真是可惜了。
絕不是畫上這人……
俠氣不夠、更稱不上“謙謙君子”。雖知有可能自己上一世所聞只是以訛傳訛、是道聽途說間刻意美化了這般傳說,但席蘭薇更相信無風不起浪,他意欲行刺的是盛世明君,誰會去着意美化他?
這不是那個刺客,絕不是。
席蘭薇篤信自己的想法,視線從那畫上移開,投向立於一旁的楚宣。
謙謙君子,俠氣縱橫。這是恰與楚宣相符的八個字。相符到……她一度覺得這八個字擱在一起太過矛盾,是直到在宣室殿見了他的那一日,才恍然相信,世上當真有這樣的人。